內容試閱
又過了幾天,我受邀至一個中產階級家庭共進晚餐。像這樣的場合,席上通常會出現一位貴賓,以此號召眾人共赴盛宴,以便能藉機認識這些非美即善、受人讚譽的人士。這一次,席上的貴賓是對新婚夫妻:她是個出了名的藝術贊助者,年近七十,有著豐腴的身材和一頭金髮;他則五十出頭,是個羅馬尼亞舞蹈家,過去曾是享譽國際的知名舞者,一頭黑髮,挺直的背脊令人驚訝。大家或多或少都曾在報紙藝文版的閑話集(八卦專欄)裡看過和他二人有關的報導,主要是關於她的財富和他的事業,關於她的前夫(五個)和他的前妻(三個),以及兩人的年齡差距(十七歲)等,這些報導都帶著嘲弄的語氣。但要是親眼見到他們,就會立刻相信:實在不能以社會學或經濟學的角度來評量這對不尋常的夫妻組合,愛神在這裡必定扮演著決定性的角色。整個晚上,他們的視線不但從未離開彼此,而且根本是從頭到尾黏在一起。他們既像兩隻小猴子似的勾搭在一塊兒,又像神話中化成夫妻樹交纏在一起的菲力蒙和寶西施㜊,當他們與客人打招呼時,並未伸出手來,因為他們的手握在一起,捨不得抽出來。在陽台上喝開胃酒時,他們擠在一張藤椅上,共飲一杯橘子汁,啃著同一根麵包棒。想和他們二人之一交談,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他們只顧著跟對方說話,不,應該說是咬耳朵,夾雜著法語、西班牙語和德語,說著外人聽不懂的愛情語言。
當客人陸續走向餐桌時,他們似乎開始感到焦躁不安,神情激動地要求主人重新安排座位,因為原先的座位安排方式就是故意要拆開受邀的夫妻或情侶檔。主人順著他們的意思讓他倆比鄰而坐,只見他們把座位更挪近對方一點,看起來就像坐在同一張板凳上一樣。吃飯時,她用右手,他用左手,好騰出另一隻手來愛撫或攬著對方。當他們迫不得已必須讓對方暫時離開時,眼神裡滿是不捨和憂傷,好像兩人各用一個餐盤,各吃各的,對他們來說是多大的折磨似的,他們似乎恨不得能共用一個餐盤,反正他們吃得並不多。這頓飯對他們而言簡直是活受罪,根本就是在浪費他們寶貴的相處時間,妨礙他們四目交接,盡情將對方看個夠。最後,等不及上甜點,他們就叫了輛計程車,忙不迭地起身告辭,匆匆向大家點頭致意,逃也似地離開當場,留下一臉錯愕但如釋重負的賓客。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真愛嗎?這是種癡迷,毫無疑問;也是種瘋狂,肯定是的。但它真的是最高貴的癡迷嗎?這種瘋狂真的就是由神性的靈感所激起,並導向神性的美善嗎?要相信這點,恐怕並不容易。
*
一九五○年夏天,有位七十五歲的老先生在太太和長女陪伴下,於蘇黎世的朵德大飯店(Grand Hotel Dolder)住了三個星期。他已結婚四十五年,是六個孩子的父親,也是世界知名作家。幾天前才在眾人祝福下,舉辦過盛大的慶生會;他發表了談話,寫了幾篇文章,完成了一部小說,邀請了一些客人,並接受媒體專訪。當前的世界政局:如剛剛爆發的韓戰,他在流亡期間曾經棲身的美國日益困難的處境,都非常令他憂心;他的夫人正要接受一項並非毫無風險的手術,女兒又因膽囊疾病必須注射嗎啡;他自己則長期苦於各種大大小小從中耳炎到失眠都有的病痛折磨。簡言之,這個男人有一大堆煩惱和難題,以至於就算他還有能力和興致去從事任何計畫,以他這把年紀,也不太可能發生出軌行為。
話雖如此,但有天下午,當他坐在飯店的庭園中享受午茶時,為他服務的是個十九歲的侍應生,有著一頭棕色鬈髮,一雙棕色眼睛,細長的手,粗壯的頸,一張臉從側面看來不怎麼出色,從正面看卻十分迷人。這位年輕人名叫法蘭茲,來自泰根湖(Tegernsee)畔一個經營旅館生意的家庭,他在朵德大飯店接受餐飲旅館的基本訓練,希望四十年後可以在紐約成為五星級飯店領班。他作夢也沒想到,他的身形,他的一顰一笑,他那帶著巴伐利亞口音的輕柔細語,給這位老先生帶來多大的震動。他完全被征服了,他在日記中寫道:『再一次,愛情這東西又攫住了我,對一個人的渴望,深深地被他吸引,過去二十五年來,我以為自己早就心如止水,沒想到如今又開始春波蕩漾。』顯赫的聲名對他而言似乎變得一文不值,對病中夫人的憂思突然退居次要,至於世界政局和韓戰的發展更顯得無足輕重。相反地,他變得非常在乎用餐時由誰替他服務:是那位義大利籍領班呢?還是他的法蘭茲呢?若能趁他端來番茄湯時,和他交談幾句,或是有幸能讓他為自己點上一支菸,或是為了回報他『昨天對我非常親切』而在他手中塞個五塊法郎當小費,並因此得到一個友善的微笑時,他就感覺非常幸福。雖然,兩人間的互動僅止於此,但我們這位作家的心思卻從早到晚,無時無刻不繞著他的『愛人』(完全符合柏拉圖的定義),他的『靈感泉源』,他的『情感歸宿』打轉,即使在夢中也不例外。當他午夜夢迴時,發現自己不但恢復男性雄風,而且精液四射,就不由得既驕傲又羞愧。他變得愈來愈神經質,愈來愈無法專注,不但因此疏於工作,而且失眠症狀也日益嚴重,只好開始服用鎮靜劑,並拿起阿多諾(Theodore Adorno)的書來讀,可惜沒有幫助,因為他已完全被痛苦、憂傷、無望的愛情、漫長的等候、持續的夢魘所淹沒和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