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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斯灣的新戰爭
隨著蘇維埃帝國的崩解,冷戰的先決條件也隨之煙消雲散,可是在第三世界一直未曾銷聲匿跡的傳統戰爭一下便躍上國際舞台最顯眼的位置,隨著伊拉克入侵科威特事件爆發,人們開始意識到,必須以某種方法讓傳統形式的戰爭復活(各位回想一下,當時的論點和對二次世界大戰的評論完完全全相同:假若當時希特勒出兵侵略波蘭時就立刻予以制止,那麼也不會……),可是大家旋即又察覺,戰爭已經不在兩個涇渭分明的敵對陣營間進行。
身處巴格達的美國記者所表現出的震驚,竟和生活在反伊拉克陣營國家中同情伊拉克的伊斯蘭教徒的反應一樣,唯一不同的只是,後者的反應程度比較激烈。
在昔日的戰爭中,敵人被拘禁起來(或者屠殺)。一個在敵方領土發言支持敵方的我方人士在戰爭結束時該受絞刑處死。各位想必還記得,二次大戰結束後,英國人因為本國同胞約翰‧亞梅利(John Amery)曾在法西斯的廣播電台發聲攻擊過自己的祖國而絞死他。至於艾茲拉‧龐德(Ezra Pound),要不是因為他蜚聲國際,有各國知識分子為他撐腰,否則也難逃死罪,而且還被診斷成精神病患。
那麼,所謂的「新戰爭」具有哪些特徵呢?
「我們無法確切知道誰是敵人。」所有的伊拉克人?所有的塞爾維亞人?該被殲滅的人是誰?
「戰爭不再是正面衝突。」新戰爭不可能是面對面的,原因是跨國資本主義的特色。武裝伊拉克的其實是西方的工業勢力,同樣的,十年後武裝阿富汗塔利班政權的還是那批工業勢力。這絕對不是湊巧,這是成熟資本主義的邏輯,那種早已不受個別國家控制的資本主義。
我想提醒各位一件表面上看來似乎無關痛癢,但往深處看卻別具意義之事:有一次當波斯灣戰爭打得如火如荼時,西方的飛機以為摧毀了薩達姆‧海珊的一處戰車或軍機基地,後來卻發現,一方面那些被炸掉的其實都是假的模型,二方面那是一家義大利公司透過完全合法的管道賣給海珊的。
在古戰爭時代,受惠的是交戰各國自己的軍事工業。到了新戰爭階段,從中撈取好處的竟是在戰場兩邊都吃得開的跨國企業(假設這仍是舊日定義中的戰場)。但更有甚者。要是說古戰爭餵肥了大砲販子,而且他們豐厚的利潤使一般貿易往來的暫時停止顯得不太重要,新戰爭雖然一樣餵肥了大砲販子,可是卻讓全世界的航空運輸業、觀光休閒業以及傳播媒體陷入危機(比方說,後者拉不到商業廣告),而且一般來說,做為經濟系統骨架的房地產業及汽車製造業也會應聲倒地。在新戰爭中,某些經濟勢力和其他經濟勢力發生競爭,而它們衝突的邏輯已經超越國家勢力的邏輯。當年我就提過一種看法:新戰爭的典型特色便是不能持久,因為戰爭一旦拉長,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
新戰爭由於令太多勢力糾纏在一起,而且這些勢力又經常處於衝突狀態,因此,在這個現象中,主角的計算和意圖已不再具備決定性價值。基於所涉入的勢力數目急劇增加(這已是全球化的肇始),新戰爭所導致的結局常是根據不可預見的微妙平衡所達成。因此,如下事件很有可能發生:最後結局對於敵對一方尚可接受,不過原則上「雙方都輸了那場戰爭」。
波斯灣戰爭期間似乎建立了兩個原則:一、我方將士不應折損半個;二、若非得殺死敵人不可,那麼數量也要儘可能的少。面對敵人傷亡時,我們見識了一種既曖昧保留又虛偽的態度,因為在沙漠中,伊拉克人可說死傷枕藉,可是西方國家卻盡量不突顯這個事實,這種改變已是值得注意的跡象。無論如何,自此之後,新戰爭的一項鮮明特色便是盡量不要造成無辜平民的傷亡(除非是不可控制的意外狀況),因為任意屠戮他們只會招致國際媒體的同聲譴責。
於是便使用了所謂的「聰明炸彈」並推廣之。或許由於冷戰時代長達五十年的非戰狀態,許多年輕人認為「聰明炸彈」這方法理所當然,可是各位能不能想像一下V1戰機轟炸倫敦或同盟國炸彈將德勒斯登夷為平地的慘狀?
在舊戰爭的邏輯中,上述那種被俘士兵的作為一定受到千夫所指,或者人家對於他們不幸的命運寧可以慈善的胸懷故意視而不見、盡量避免談論。可是到了新戰爭時代,這一切徹底改觀。他們被人諒解,受到熱情的支持擁戴,收下補償,對方就算不是軍事當局,至少也是感到高度好奇的傳媒,因為話說回來,那些士兵至少有幸活了下來。
總而言之,新戰爭已然變成一種大眾傳媒產品,而且這種情況明顯到布希亞(Baudrillard)甚至能利用這當中的矛盾現象斷言:波斯灣這場新戰爭根本沒有發生,因為那只是電視上的表演擺佈而已。大眾傳媒的一項基本定義是販賣幸福快樂而非哀痛愁苦,因此大眾傳媒必須在戰爭邏輯中導入最大幸福(或者至少是最小犧牲)的至上原則。然而,一場被認為不應造成人命傷亡,同時又要講求最大幸福原則的戰爭是不能打太久的。波斯灣戰爭正是這種型態的戰爭。
只是,這場戰爭打得如此之短,以至於幾乎變成無用的了。從此以後,新戰爭竟和原先滋養它的基本理由處於不一致的困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