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莫伯特廣場再也不是我剛到這裡時那個充斥奇蹟的廣場了,三十年前,這裡到處可見回收雪茄菸草的小販。劣等貨的來源不外乎菸斗底部和抽過的雪茄菸,高級貨則是來自上等香菸的菸屁股。劣等貨半斤一法郎二十分,高級貨則要一法郎五十分到六十分錢(儘管這個行業沒有賺頭,事實上,利潤極薄,因為這群辛勤的菸草回收工,為了換得幾杯黃湯下肚,往往一下就花掉大部分賺來的辛苦錢,到了夜裡,幾乎個個不知何處棲身);收保護費的四處鑽動,他們懶懶地閒晃至少要到下午兩點,才跟許多經濟情況不錯的退休老人一樣,靠著牆抽菸打發白天的剩餘時間,等到日落西山後展開類似牧羊犬的行動 ;宵小強盜流竄 ,有的窘迫到彼此互相搶奪偷竊贓物,因為沒有任何有產階級的市民(除了幾個從圍欄之外的郊區過來逛大街的之外)膽敢穿越這片廣場。而我呢,如果我不邁著軍官的步伐,一邊拿著手上的手杖轉圈圈的話,我肯定是這群人眼中的肥羊 ──再說,這裡的扒手都認得我,有幾個遇見我時還會開口叫我上尉,跟我打招呼哩,他們認為在某種程度上,我與他們同屬一個叢林圈,野狼不會同類相殘──還有風華逝去的流鶯,如果她們還有點姿色的話,早就到女子酒館裡做生意去了,所以她們服務的對象只剩一些人渣垃圾、流氓無賴和罹患了傳染病,撿不動菸屁股的那群──不過,她們只要看到一位先生,穿著品味入時,兩撇八字鬍梳得高翹,立刻精神一振的靠過來,甚至伸手拉你的手臂,巴你巴得老近,以至於她們身上那股混合了發酸汗水的廉價香水味,想躲都躲不掉──那會是非常不愉快的經驗(我不想夜裡睡覺時夢見她們),所以,當我看見有流鶯靠近時,立刻用力甩起手杖,就像在我的四周築起一圈無法欺近的保護區,她們見狀立刻明白,因為她們早已習慣被人喝斥,再說,一根木棍,足以令她們敬畏忌憚。
最後,還會在這群人中閒晃遛達的就是警察局的佈樁了,他們在此收編線民,找報馬仔,或者打探走漏的珍貴風聲,好比正在籌劃中的非法勾當,當某人低聲跟另一個人交頭接耳時也許嗓門高了一些,卻滿心以為他們交談的內容融入整體的環境噪音中,沒人聽得見。但是,這些警察,光從他們誇張到不行的兇惡裝扮就馬上見光死。真正的流氓不會把自己打扮得像流氓。除了他們以外。
現在,廣場甚至有電車行經,卻變得陌生起來,雖說只要知道門路,當然還能找到對你有用的眼線,他們背倚牆角,站在艾伯特大師咖啡館門檻上,要不就是鄰近的巷弄裡。反正,總之,自從無論從哪個角度遠眺,都能看見那根削鉛筆機似的艾菲爾鐵塔後,巴黎已不復是從前的巴黎。
好了,我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反正多得是地方可以找到替我跑腿的人。昨天早上,我需要買肉和起司,而莫伯特廣場那裡還有賣。
買完起司之後,我經過慣常買肉的肉店,我看見他們有開門做生意。
「你們怎麼星期二也開門?」我踏進店裡,開口問。
「今天是星期三啊,上尉。」他笑著回答。我怔了一下,開口道歉,說年紀大了,記性變差了。他呢,他回說我還很年輕,一大清早就起床,任誰都有一時回不過神來的時候,我,我選好我要的肉,爽快的付了錢,絕不討價還價 ──唯有這招能贏得攤商的尊重。
我走回家,一路上心裡納悶著今天是星期幾。我想起要摘下八字鬍和下巴的鬍鬚,這是我單獨一人時必然會做的動作,然後走進房間。一直到此刻,有樣東西出其不意地嚇了我一跳,它好像不應該在那裡:五斗櫃旁,衣架上,掛著一件長袍,無疑的那是一件宗教聖服,教士的長袍。走上前,我看見五斗櫃上方擺著一頂淺棕色的假髮,髮色幾近淡金。
我還在心裡思索,前些日子我到底曾讓哪些個無賴進屋過時,我突然想到我自己也變裝打扮,剛剛的八字鬍和鬍鬚就不是我臉上長的。既然,我這個人有時候會扮成生活優渥的善良公民,有時候也會扮教士囉?可是,我怎麼可能完全忘掉我的第二身分呢?還是說,基於某種理由(或許是為了躲避追緝),我才用八字鬍和山羊鬍偽裝,只是在偽裝的同一時間裡,我帶了個打扮成教士的變裝癖進門?如果這位假教士(如果他是真的教士,不會戴假髮)跟我住在同一屋簷下,他睡哪裡呢?我家只有一張床啊,還是說他不住在我家,因為某種原因,昨天夜裡到我家借住一宿,之後卸下偽裝,跑到天知道哪個地方,又去幹了天知道什麼好事?
我覺得腦筋一片空白,彷彿剎那間浮現了一些我應該要記得的東西,卻始終記不清楚。我的意思是某些屬於他人的記憶。我覺得他人的記憶,這詞形容得好。在那一瞬間,我感覺到彷彿有另一人從我的靈魂深處檢視我。某個人在檢視西莫尼尼,那一個突然之間無法認清自己到底是誰的西莫尼尼。
靜下來,好好想想,我對自己說。對一個以買賣舊貨來掩飾偽造文書業務,並選擇定居在巴黎最不被推薦的區域的人來說,提供庇護所給涉及不法情事的人士,機率當然相當的高。問題是我居然忘掉我掩護了誰,這一點不太尋常。
我覺得有必要回頭探尋自己的過去,而且毫無來由地,突然覺得我的房子變得好陌生,裡面一定藏有其他秘密。我開始探索我的屋子,彷彿這是別人的住所。我走出廚房,右手邊,打開門裡面是臥室,左邊則是客廳,擺著我慣常用的家具。我拉開書桌的抽屜,裡面放著我餬口的工具,羽毛筆、各色墨水、還算挺白的古舊紙張(也有黃的),多種尺寸大小 ;架上除了書之外,還有幾個盒子,裡頭放著我的文件,另外擺了一件胡桃木古董聖龕。我才剛想要好好回想一下這個東西有什麼用途時,樓下門鈴響了。我下樓想打發掉這位不速之客,是一位老太太,看來似乎認識我。她透過玻璃窗對我說:提梭叫她來的。我只好讓她進來,真不懂我怎麼會選這句話當密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