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小說理論
有些初始的小說家具有思考小說藝術理論的能力。費爾汀 便是其中一位。《湯姆.瓊斯》共有十八個部分。每一部分都以一個類似探討小說理論的篇章起始(不嚴肅的而且讀來愉快的理論;這是一位小說家為小說寫理論的方法:小心翼翼維持自己的言語方式,對於炫學的行話避之唯恐不及)。
費爾汀是在一七四九年寫成《湯姆.瓊斯》的,也就是在拉伯雷寫成《高康大》和《龐大固埃》兩百年以後的事,而距離《唐吉訶德》出版的年代也有一個半世紀了。儘管他追隨拉伯雷和塞萬提斯的足跡,但是對他而言,小說一直都是一門新的藝術,因此他稱呼自己是「文學新領域的開拓者」。這個「新領域」還真是新,新到還沒有名稱!說得更精確些,它在英文已有novel和romance兩個詞來指稱,只是費爾汀不准自己使用,因為這片「新領域」才剛被發現立刻就被「蜂擁而來、愚蠢而且醜怪的作品」所霸占(a swarm of foolish and monstruous romances)。為了避免自己的小說和那些被他所輕視的作品歸為同類,他「小心翼翼避開那些字眼」,並且為這門新藝術冠上一個新詞。雖然這詞看來有些矯揉造作,不過其精確的程度卻令人印象深刻:散文─滑稽─史詩寫作(prosai-comi-epic writing)。
費爾汀試圖為這門藝術下定義,也就是決定它存在的理由,並且為他在這領域的現實情況劃定界線,這是他要探索、釐清和掌握的:「這裡我們要供應給讀者們的饗宴就是『人性』。」這句論斷表面看似平庸其實不然;在費爾汀同時代的小說裡就是一些有風趣、具教誨性質和娛樂功能的故事,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別的;沒有人像費爾汀賦予小說那麼具有宏大的目標,說目標宏大也就是說它嚴肅性高而且可算苛求,因為小說得挑起檢視「人性」的擔子;沒有人像他一樣,將小說提昇到這種層次,思考自然狀態中的人。
在《湯姆.瓊斯》裡,費爾汀在敘述的過程中突然中斷,為的是要向讀者說明,某個角色讓他震驚;這個角色的行為在他看來:「人類是種不可思議的奇怪動物,他的腦袋裝進多少荒誕的事,而這個角色的所作所為又是其中最令人費解的」;事實上,因為對「人類這種奇怪的動物」「令人費解」的事情感覺詭異,費爾汀才有寫作小說的初始動機,才有「創造」小說的理由。「創造」(英法兩種語文都做invention)一詞在費爾汀的眼裡可是關鍵;這個詞的源頭是拉丁文的inventio,也就是「發現」的意思(法文作decouverte,英文作discovery、finding out);作家創造小說也就發現「人性」尚未為人所知、隱藏起來的一面;小說領域裡的創造就是一種認知行為,在費爾汀的定義裡便是:「能夠迅速而且智慧地洞悉作為我們冥想對象所有一切事物的真正本質。」(好了不起的句子,「迅速」〔quick〕這一形容詞的弦外之音指出那是一種特殊的認知行為,在這個行為裡,直覺扮演了最基本的角色。)
那麼這種「散文─滑稽─史詩寫作」的形式是什麼呢?費爾汀宣稱:「身為一片文學新領域的奠基者,我可以自由訂定這國度的法律條文。」他也搶先一步昭告那些在他看來不過是「文學官僚」的文評家,請他們不要預先為他設定規矩;我認為很重要的一點是,在費爾汀看來,小說是以它的存在理由受定義,也由小說要去「發現」的現實領域受定義。相反地,小說的形式則是無人能加以限制的自由空間,它的演進發展給人的驚訝是永不停息的。
可憐的阿隆索.基哈達
可憐的阿隆索.基哈達(Alonso Quijada)想要自抬身價,成為流浪騎士這種傳奇人物。綜觀整部文學史,塞萬提斯卻成功地反向操作:他將某類傳奇人物貶抑下去;此舉發生在散文的領域裡。散文:這個詞不僅指不用詩律的語言;它還意味生活中具體的、日常的以及實質的那一面。所以,把小說看成是「散文藝術」並不是什麼玩笑話。這個詞將小說藝術最深層的涵義定義出來了。史詩作者荷馬可從來沒想過,阿奇里斯(Achille)和阿傑克斯(Ajax)等《伊里亞德》英雄在多次的肉搏戰以後是不是還能保有一口完整牙齒。相反,對唐吉訶德或者桑卓而言,牙齒可是他們始終一直掛心的事,鬧牙疼啦,牙齒掉了等等。「桑卓,你要記得,就算鑽石也不比牙齒珍貴。」
可是散文不只用來描寫生活粗鄙和難過的那一面而已,它還是美的泉源,只是到那時代還一直被忽略罷了:它表現一些卑微情感的美,比方桑卓對唐吉訶德的友誼裡面帶有親切的成分。唐吉訶德指責過他,說在任何一本騎士小說裡也看不到像他這種對主人講話那樣絮絮叨叨而且隨便放肆的隨從。唐吉訶德當然不對:桑卓的友誼正是塞萬提斯從散文美感裡新發掘出來的東西:「……如果幼童在正午告訴他天要黑了,他也會相信的:我愛他這種單純的個性好比愛我自己的性命,就算他有一些過分的做法也不會使我離他而去」,這是桑卓說的一番話。
唐吉訶德的死因為用散文來寫(也就是說不具任何激情成分),因此顯得更加動人。死前他已立好遺囑,接下來的最後三天,他在愛他的人的陪伴下度過臨終:然而,家裡有人臨終,「卻不妨礙他的姪女吃東西,女管家喝飲料,而桑卓的心情也滿愉快。畢竟能夠繼承一些東西的這件事總能沖淡或者消除大家對死者應該表現出的哀傷」。
唐吉訶德向桑卓解釋說,荷馬和魏吉爾並不「如實描繪人物,而是刻劃他們理應具有的形象,以便作為後世模仿的美德榜樣。」可是唐吉訶德本人卻不是一個值得讓人學習的榜樣。小說裡面的人物並不要求別人來崇拜他們的美德,他們只期盼別人理解他們,這兩件事情是截然不同的。史詩裡的英雄常是征服者,如果他們被征服,至少也會在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前維持他們壯闊的格局。唐吉訶德被征服了。可是卻看不到什麼壯闊格局。因為突然之間,一切顯得明白清楚:實際的人生其實是場挫敗。面對這場不可避免的挫敗,也就是我們所稱呼的生命,我們唯一能掌握的就是嘗試去了解它。這就是小說藝術存在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