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去神聖化
世界的去神聖化(德文作Entg tterung)是定義「現代」的一個重要特徵。「去神聖化」並不是「無神論」,只是點出一個狀態:自我,思考的自我取代了神祇,成為一切的基石。人們大可依舊保有信仰,在教堂裡跪地行禮,或者睡前誠心禱告,但是他的宗教虔敬從此以後只屬於個人的主觀領域。海德格在指出這種情況之後又下結論道:「因為這樣,眾神只好走為上策。祂們所遺留的空白則被神話的歷史學和心理學探索所填補。」
從歷史學和心理學兩個切入點來探索神話,探索神聖的文本,這意味著:將之賦與世俗意義,將之去神聖化。「世俗」(profane)一詞源自拉丁文profanum,意即神殿前的空間,神殿外的場所。去神聖化因此就是把神聖事物移出神殿之外,離開宗教的範疇。一本小說裡面,如果好笑的成分稀薄分散,幾近不可見,那麼去神聖化就發揮最大作用了。因為去神聖化和幽默是無法互容的兩件事。
托瑪斯.曼於一九二六年至一九四二年間寫成的四聯創作《約瑟夫和他的兄弟們》 即是對神聖文本所進行的最精采的「歷史學和心理學探索」。作品裡的語氣是托瑪斯.曼特有的歡愉以及壯闊的沉悶,其中嗅不到一絲神聖的味道:在《聖經》原典中那個自亙古以來便存在的上帝,到了托瑪斯.曼的筆下卻成為人類的一項發明,是亞伯拉罕的創造。亞伯拉罕將祂從混亂的多神信仰中抬舉出來,先是讓祂神威冠於諸神,最後將祂定於尊一。上帝明白是誰創造祂的,於是驚呼說道:「真是不可思議,卑微人類對我居然瞭若指掌。從一開始,連我的名字都是他給的。但事實上,我卻要去替他塗敷聖油。」值得一提的是:托瑪斯.曼特別強調,這是一本幽默小說。什麼?《聖經》可以拿來嬉笑?還有約瑟夫和普蒂法兒的那一段也是;普蒂法兒瘋狂地愛上約瑟夫,舌頭弄傷之後只能像小孩一般口齒不清地把「陪我睡吧!」這種挑逗話就走音唸成「陪我s e吧!」的滑稽調。在那三年當中,秉性純潔的約瑟夫不厭其煩地一再告訴那個喜歡發出/s/、/z/音的女人,自己是不可能與她燕好的。最後到了那要命的日子,他們兩個人湊巧孤男寡女守在屋裡,那個女的重新展開攻勢,陪我s e吧,陪我s e,而我們那品德極高的男主角又捺住性子,像師長訓誨弟子般的口氣告訴她,不能與她苟合。不過在義正辭嚴說教的時候,他褲襠間的東西卻不聽使喚,一再脹大脹大,好結實的一大球。結果被普蒂法兒瞧見,一時之間失去理智,伸手扯掉約瑟夫的上衣。約瑟夫見狀,顧不得褲襠間那物事依舊興致勃勃,只能拔腿就跑。而普蒂法兒一樣失了方寸,亂了陣腳,情急之下只好扯起嗓子大喊救命,並且誣指約瑟夫對她意圖不軌。
托瑪斯.曼的這本小說普獲各界好評;這證明了,去神聖化並不被視為對宗教的冒犯,因為這種態度業已成為風俗習慣的一部分了。在「現代」這個歷史時代裡,不信宗教的人不若以往那樣滿腹懷疑、那樣故意挑釁,但是另一方面,信仰宗教的人也失去了昔日那種傳教士般地自信以及排他態度。在這個轉變當中,史達林主義的衝擊起了非常重要的影響:史達林一方面堅持抹滅所有基督教文明的記憶,他卻同時也清楚而且專斷地宣稱,不管我們信不信神,不管我們篤信上帝或者瀆言毀教,我們每一個人都隸屬於同一個植基於基督教歷史的文明。沒有這個文明,我們都將是沒有實體的幽魂,缺乏語彙的推理者,心靈上的無國籍者。
我自己從小接受無神論的教育,而且覺得十分慶幸。可是在共產黨統治最陰沉的那幾年裡,我見識到了那些飽受侮辱刁難的基督徒。突然之間,我青少年時期最早的那個愛好挑釁的狂熱無神論階段戛然中止,而且回頭去看,不過就是乳臭未乾的愚蠢行為。我開始能夠理解那些信教的朋友;有時基於感動以及支持他人的立場,我也會陪他們去做彌撒。不過即使如此,我的內心深處還是無法相信有神,更別說相信這神能左右我們的命運。可是,我到底真能確定什麼?而他們又到底知道什麼?他們真能確信自己所信為真?我坐在教堂裡,心中有種奇特又快樂的感覺,我的不信和他們的堅信居然這樣接近。
歷史之井
個體是什麼?他的自我認同何在?所有的小說作品都在尋求上述問題的答案。換個角度,所謂的「我」如何定義呢?經由他所做的,他的行為?可是行為卻不受施行者的控制,而且幾乎一定會回到他的身上。還是另有定義,靠他的內心世界,他的思想,他那些不為人知的情感?還有,一個人難道真的了解他自己?他那些不為人知的思想可是塑造他自我認同的關鍵?人的定義會不會要靠他對世界的觀點,也是就德文字的Weltanschauung呢?這也是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美學基礎:他筆下的人物都具有鮮明的個人意識型態,而且由於這種意識型態,支撐他們行動的就是一套不可妥協的邏輯。而托爾斯泰正好相反,所謂個人的意識型態絕對不是固定不變的,不是個體自我認同賴以建立的礎石:「史代凡.阿卡迪維奇(Stephane Arcadievitch)從不選擇他的態度或是立場,因為態度或是立場自動會來就他。就像平常他也沒習慣選擇禮帽或是禮服,只是但有便穿。」(《安娜.卡列妮娜》)可是,如果個人的思想並不是個體自我認同的基礎(要是它的重要性不超過一頂帽子),那麼這個基礎又在哪裡呢?
對於這個撲朔迷離的問題,托瑪斯.曼倒是做出了相當可觀的貢獻:我們認為自己在行動,認為自己在思考,實際上是另一個人或者另一些人在我們心中行動或者思考;一些起源甚早,出處不可追尋的習俗,一些原型,全披上了神話的外衣,從上一代傳到下一代,包藏其強烈的誘惑力,從(托瑪斯‧曼所說的)「歷史之井」的深處遙控我們。
根據托瑪斯‧曼:「人的自我是否包藏在極有限的範疇裡,而且密實地鎖閉在他那短暫的,屬肉的軀殼裡?組成他個體的好幾種成分不都屬於外在於它,先前於他的宇宙?〔……〕普遍的心靈和個人的心靈之間的差別在昔日並不比在今日來得明顯……」他還說道:「我們所面對的或許是一種大家很想稱之為模仿或延續的現象,根據這種生命觀點,每一個人擔任的角色正是重現祖先所建構的某些既定的形式,某些神話綱要,讓它們得以依附新的肉體並且再生。」
《聖經》裡面,雅各和他的哥哥以掃之間的衝突不過就是昔日亞伯和他的哥哥該隱間對立關係的翻版,是上帝的寵兒與他人,這個被忽略的,妒意滿盈的他人之間的抗衡。這種衝突,這個「祖先所建構的神化綱要」又在雅各的兒子約瑟夫這個上帝的寵兒身上再度淋漓體現出來。雅各因為受到一股起源甚早、出處不可追尋、上帝的寵兒的罪惡感驅使,因此遣他下來去和他那些善妒的兄弟和解(這招真是下下之策,因為他的兄弟會將他扔進井裡)。
甚至受苦受難的亦復如此,這種看似無法控制的反應其實追根究柢依然是「模仿以延續」:小說中當我們看到雅各為約瑟夫的死搥胸頓足而哀傷悲吟之際,托瑪斯‧曼就下評語論道:「這並不是雅各慣常的說話方式〔……〕挪亞在面對大洪水而感到威脅時,也曾經使用相同或近似的語言,而雅各的一番哀嘆只是他祖先那些話的翻版。他的絕望透過多少是熟詞奮語的話傾吐出來〔……〕不過不能因為這點就懷疑他是否言不由衷。」這裡,我們要注意到:模仿並不代表缺乏真心,因為個體無法不去模仿已經發生過的。就算他再坦白,所說的話不過是種再生;就算他的心志如何誠摯,所說的話其實只是從那歷史之井湧上來的命令以及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