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1988年
九月
二十七日星期二
S……這一切的美在於:跟以往,五八年、六三年,與P在一起的時候完全一模一樣的慾求,一模一樣的動作。一樣的昏沉欲睡,一樣的欲振乏力。三個場景逐漸清晰起來。傍晚(星期天)在他的房裡,我們並肩坐著,彼此撫觸,什麼都沒說,心照不宣,渴望著接下來的發展,儘管我仍有權及時喊停。每回他把香菸拿到擺在地上的菸灰缸彈菸灰時,他的手總是緊挨著我伸直的雙腳輕輕地滑過去,眾目睽睽之下,而我們假裝沒事人似地閒聊。後來,其他的人離開了(瑪麗、愛琳、R.V.P.),但是F死賴著不走,他在等我一起離開。我知道現在我若是踏出了S的房門,就再也沒有勇氣回來了。至此,事情變得混亂不明。F出了門外,或者該說差不多要踏出門檻,門是開的,而門剛一闔上(誰關的?),恍惚中,我倆迫不及待地黏成一團。我們仍在玄關,我的背緊貼牆面,按著電燈開關,燈光一明一滅。我必須換個地方。我任自己的大衣、皮包、外套滑落一地。他熄了燈。夜晚降臨,我沐浴在絕對的激情中(然而,一如往常地,不想再見到他的念頭油然而生)。
場景二,星期一下午。我整理完箱子,他來敲我的房門。我們在門口互相愛撫。他是那麼渴望我,我跪在地上用嘴讓他享受歡愉,好久好久。他沒說話,後來開始喃喃唸著我的名字,帶著俄羅斯口音,彷彿在誦唸一串祈禱文。我的背貼著牆,漆黑一片(他不願意點燈),性靈合一。
場景三,開往莫斯科的夜車。我們在車廂後頭擁吻,我的頭離滅火器很近(我後來才看見)。這一切發生在列寧格勒。
就我這方面而言,當然絕非謹慎明智,也無關乎羞恥,更沒有疑慮,算了。一個循環形成,我犯了以往犯過的錯誤,但這已經不再是錯誤了,只有美、激情、慾望。
昨天搭機返國之後,我試著重新把這一切拼湊完整,但是每個片段好像執意要逃,好像那是在我無意識之下發生的事情似的。唯一能確定的是:在薩葛斯柯,星期六,那個時刻,參觀皇室寶藏的當兒,他腳上一雙便鞋,伸手摟著我的腰大約幾秒鐘時間,然而,我當下便了然於胸,我願意跟他上床。不過後來,我的慾望到哪兒了?與VAAP(蘇維埃作家權益局)的主任契特維利科夫一塊用餐,S離我遠遠的。出發前往列寧格勒,搭乘臥舖車。那個時候,我想要他,但是情況並不允許,而我並不著急,事情無論發生與否,於我都沒有造成任何傷痛。星期天,參觀列寧格勒,早上探訪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故居。我以為我誤會了他對我有意思,於是我斷了這念頭(真是這樣?)。在歐洲飯店用餐,我坐在他身旁,打從旅程開始,這種情況相當常見(有一天,在喬治亞,他恰巧坐在我旁邊,我反射性地把濕濕的手往他的牛仔褲上抹)。參觀皇宮時,我們不常走在一起。回程路經聶瓦河上的一座橋,我倆肘倚欄杆,並肩相偎。晚餐訂在卡拉里亞飯店,座位分開。R.V.P.不斷慫恿他邀瑪麗共舞,那是一首慢舞。儘管如此,我知道他和我有著同樣的渴望(我剛剛漏掉了一段:晚餐之前的芭蕾舞表演。我坐在他旁邊,滿腦子都是對他的渴望,尤其是到了下半場表演的時候。舞台上是一齣類似百老匯的歌舞劇,曲目《三劍客》,音樂至今還縈繞腦海。當時我對自己說,如果我想得起來舞者賽琳娜的伴侶的名字,我們將會上床。我想起來了,她叫綠賽特.艾爾蒙佐)。在他房間裡,他請我們上去喝一杯伏特加,明眼人一看就看得出來他精心安排要坐在我旁邊(花了好大功夫才把F擠走,F也想坐我旁邊,他黏著我不放)。此時此刻,我明白了、感覺到了、完全確定了。水到渠成的時候到了,那一點靈犀,無須言語說明對彼此的強烈渴望,跟這一切絕對的美。而在這幾秒鐘的「忘我」時間內,門邊上,我倆合而為一。彼此死命抓住對方,拚命地擁吻,他拉扯我的嘴、我的舌,抱得我喘不過氣來。
距離第一次駐足蘇聯七年後的今天,我頓悟了我與男人之間的關係(這次就跟他一個男人而已,他,沒有別人,一如過去與C.G.,然後跟菲力普)。深沉巨大的疲憊。他三十六歲,看起來只有三十,高大英挺(在他旁邊,若少了高跟鞋,我顯得矮小),綠色眼眸,淡褐髮色。P最後一次盤據我腦海的時刻,我正躺在床上,剛做完愛,一股淡淡的感傷。現在,我滿腦子只想再見到S,譜完這段故事。而,一如六三年的菲力普,他在九月三十日回到巴黎。
二十九日星期四
偶爾,我捕捉到他的臉孔輪廓,但瞬間即逝。現在,他蹤影全無。我知道他眼睛的樣子、嘴唇的線條、牙齒的形狀,卻無法拼出全貌。可以辨識的唯有他的身體而已,他的雙手都還認不出來。一股欲哭的衝動吞噬了我。我要的是完美無瑕的愛,一如我想在文學創作達到的圓滿境界。寫《一個女人》(Une Femme)時,我自認為已臻這個境界。完美的愛只可能存在於犧牲奉獻,失去一切理智的情況下。這已經算是個好的開始了。
三十日星期五
他還沒打電話來。我不知道他的班機何時抵達。他屬於那種略顯羞澀、高大的金髮男子類型。駐足我年少歲月的都是這類型的男子,最後他們全把我一腳踢開。但是,現在我明白了,唯有這類型的男子能夠支撐我,讓我快樂。倘若一切僅止無此,列寧格勒的那個星期天,無聲的特出默契所為何來?內心深處,我不認為我們將不再相見,問題是什麼時候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