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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格諾奈爾街,房間裡
從我有記憶以來,我一直都很愛吃。我沒辦法清楚記得第一次對食物的狂喜,但是第一個我最偏愛的廚師,就是我的祖母,這是無庸置疑的事。過節的菜單上,一定有澆著醬汁的肉,浸在醬汁裡的馬鈴薯,以及拿來沾醬汁的其他食材。我從來沒弄清楚,我所無法重溫的究竟是我的童年,還是那些濃郁的燉湯,反正我再也沒像在祖母的餐桌上一樣,那麼狼吞虎嚥地細細品味──我最愛用這種相反的字眼──裹滿醬汁的馬鈴薯,像一個個令人歡欣的小海綿,就是它嗎,這個在我胸中徘徊的味道?只消叫安娜把幾個球根作物浸在紅酒雞的濃汁裡就行了嗎?算了,我知道不是的。我知道自己尋找的,是我的熱情、我的記憶、我的思考所一直找不到的。美妙的蔬菜燉肉、令人痴狂的野雞、驚人的紅酒雞、難以置信的白醬燉肉,你們都是我童年美食的多汁好伴侶,我愛你們,親切的各式野味燉鍋──但是我現在尋找的不是你們。
長大後,儘管有這些從未背叛我的舊愛,我的胃口還是轉向了別的料理領域,而濃湯以本身兼容並蓄的各種美味材料,和那精燉萃取出的樸實味道,使得我對它的愛戀仍不時回過頭來重疊加倍。第一次吃到壽司,那對味蕾的細緻愛撫對我已不是秘密;我感謝上蒼讓我的舌頭見識到生蠔伴隨塗著鹹奶油的麵包,感受那種肉感、近乎色慾感覺的那一天,我以如此靈巧、熱情和魔術般的纖細剔下蠔肉,讓那神聖的一口變成了宗教儀式。在這兩個極端,在燉肉的熱軟呼呼和貝類的清脆晶瑩之間,我領受到所有烹調藝術的宗譜,而身為先鋒菜色的博學鑑賞家的我──卻總是心懸舊愛。
我聽見保羅和安娜在走廊上低聲交談,我半張著眼睛,眼光習慣性地停留在那尊凡鳩(Fanjol)雕塑的完美弧線上,那是安娜送給我的六十歲生日禮物,感覺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保羅輕聲地進了房間。在我所有的姪兒姪女當中,他是唯一一個我喜歡、看得上眼,唯一我允許在臨終時留在我跟前的人,他和我太太,是我在還能說話的時候,唯一可以放心訴說恐慌的人。
『是一道菜?一個甜點?』安娜聲音裡帶著啜泣。
我受不了看到她這樣。我愛我太太,如同我愛生命中一切美好的物品。事情就是這樣,我生是主子,死也是主子,沒有情緒或胃口傷春悲秋;對於自己這樣累積財富,像購買一幅名畫般地佔有靈魂或某人,我沒有任何悔意。藝術品也有靈魂。或許正因為我知道藝術品不能被貶低為一個沒有生命、以死的元素所組成的玩意,所以從來不覺得把安娜看作藝術品中最美的一件,是可恥的事。四十年來,她以精雕的美麗和細琢的溫柔使我的王國充滿愉悅。
我不喜歡看到她哭泣。死亡之際,我感覺到她在等待某個東西,她被幾個小時之後即將來臨,在天際徘徊的這個終點折磨著,擔心我就此消失在一種完全無溝通的狀態,就如同結婚以來我們之間的毫無溝通──但這次是全然的,沒有餘地,沒有希望,連希望明天會是另一種局面都不可能。我知道她的這個想法或感覺,但我並不在意。她和我,我們之間沒有什麼可談的,這是我要的,所以她必須接受。我只是要她明白這點,不必再為此受苦,更何況,我也會好過一些。
目前再也沒有什麼是重要的了,除了這個我在虛無的記憶中尋找的味道之外,而我甚至不記得這個味道何時背叛了我的記憶;它對我的追尋不假辭色,頑強地抵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