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蘿拉】──格諾奈爾街，樓梯間
我記得孩提時代到希臘的旅行，在帝諾斯（Tinos），這個恐怖的小島，像被火燒過的不毛之地，我厭惡這個島，光從第一眼看到它，光是離開甲板，第一腳踏上它的土地，遠離亞得里亞海的海風……
一隻灰白的肥貓，從我們的度假小屋和鄰居隱匿的房子之間的矮牆，跳上陽台。一隻大肥貓：以那個國家的一般標準來看，牠令人印象深刻。附近出沒的都是瘦骨嶙峋的動物，搖來擺去的頭、筋疲力盡的步伐，看了讓我心碎。眼前的這隻似乎很快就明白了生存法則：牠通過了驚險的陽台，把飯廳的門拱開，大膽溜進來，恬不知恥地撲向放在餐桌中央的烤雞。我們逮到牠在我們的食物之前垂涎，甚至沒露出多少驚恐的神色，不多不少剛好夠讓我們心生一絲同情，然後趁著這個空檔俐落地一口撕咬下一根雞翅，從落地窗一溜煙逃跑，嘴上叼著贓物，發出低沉的嘶吼，把我們這些孩子給樂壞了。
當然，他不在場。幾天後當他從雅典回來，有人會把這個插曲告訴他──媽媽會告訴他，無視他不屑的表情，無視他缺席的愛情──他根本不會注意聽，他已經急著出發趕赴另一場筵席，遠方的，很遠的：沒有我們的地方。他還是看了我一下，眼珠深處透著一縷失望，或者是厭惡，也或者是殘酷──想必是三者混合──跟我說：『這就是生存之道，這隻貓是個活教材。』他這些字句像喪鐘敲起，傷人的字句，讓人痛苦的字句，折磨著一個受驚的小女孩，她如此脆弱，如此不起眼，毫無重要性。
他是個粗暴的男人。他的手勢、他抓握物件那種蠻橫的方式、他那自得的笑、禿鷹般的眼神；我從來沒看見過他放鬆，任何事都足以成為讓他緊張的理由。在少數他施捨我們的日子裡，從早餐起，折磨就開始了；在一種心理劇般的氣氛中，我們以急促而不連貫的語句，討論著『帝國』的生死存亡：我們中午吃什麼？到市場的採買在歇斯底里中進行。媽媽卑躬屈膝，就像往常，就像她永遠的樣子。之後，他又將出發，前往其他餐廳、其他女人、其他假期，在那裡，我很確定，我們甚至不存在於他的記憶中；或許只有在出發的那一刻，像圍繞身旁的蒼蠅，討人厭的，要用手揮開，再也不去想的：我們是他的蒼蠅。
一個晚上，一個傍晚天剛黑的時候。他走在我們前面，手插在口袋裡，走在帝諾斯唯一一條商街上賣觀光紀念品的小店之間，帝王般的步伐，對周遭完全漠然。即使地面在我們腳下崩裂，他也不會在乎；他往前走，我們孩童的小短腿驚恐地想填平橫在我們之間的鴻溝。我們那時還不知道這將是他和我們一起度過的最後一個假期。次年夏天，當我們知道他不陪我們度假的消息，大鬆了一口氣，欣喜若狂。但是很快地，我們又必須面對另一場大災難，媽媽在度假處像個失魂落魄的遊魂一樣，這讓我們覺得更糟糕，因為他甚至連人不在，都能狠狠地傷害我們。但是那一天，他的確在場，以令人沮喪的速度爬著坡──我在一家閃著霓虹燈的低級小咖啡廳前停下，手撐著腰，一邊肋骨因為走太快而疼痛，我抽搐般地試著喘氣，驚恐地看見他往下折回，後面跟著蒼白的約翰──用含著淚的眼睛盯著我；我幾乎停止了呼吸。他看也不看從我身邊經過，走進這家蹩腳咖啡廳，和老闆打聲招呼，我們不知該怎麼辦，在咖啡廳門口原地換踏著腳，他指著櫃檯後一個東西，手指張得開開的表示『三份』，然後對我們打個手勢，叫我們進去，逕自在吧台底端一張桌子旁坐下。
這種圓嘟嘟的油炸果，名字叫露咕瑪，被放在滾燙的油裡炸至外皮酥脆，內在柔軟蓬鬆，盛在一個小碟子裡，旁邊附上一把叉子和一大杯水，然後淋上蜂蜜趁熱吃。看，每次總是這樣。我和他的想法一樣，和他一樣，我享受著不同層次的口感，和他一樣，我想出一堆形容詞來讚美，將它們拉長，膨脹成一個句子，一段語言的詠嘆，將吃入嘴裡的食物完全幻化成魔法般的字句，讓讀者感覺享受到和我們同樣的美食……有其父必有其女……
他嚐了一個油炸果，做個鬼臉，把碟子推開，然後觀察著我們。我不必看就已經感覺到，在我右手邊的約翰幾乎無法下嚥；至於我，拖延著每一口把食物放進嘴裡的時間，像個泥人般動也不動，傻傻地看著正觀察著我們的他。
『喜歡嗎？』他用刺耳的聲音問道。
一陣驚嚇與茫然。在我身旁，約翰輕聲喘著氣。我勉強自己：
『喜歡。』我低聲含糊地回答。
『為什麼喜歡？』他追問，聲音愈來愈冷酷，但我看得出來，在那多年來第一次真正觀察著我的眼睛深處，裡頭有一縷新的火花，那是從來沒出現過的，像一個微小如塵的期待、希望。我完全不明白、憂心、全身僵硬，因為長久以來我已經習慣了他對我毫無期望。
『因為很好吃？』我縮著肩膀小心地回答。
完了。之後多少次我在腦中回憶──當時情景歷歷在目──這個痛苦的插曲，這個可能讓事情改觀的時刻，我沒有父親的蒼白童年有可能轉變為一份嶄新的、光輝的父愛……就像是慢動作一樣，我希望落空的那個痛楚場景，一秒秒地重播；他的問題，我的回答、等待以及落空。他眼睛裡的光芒消逝得和燃起時一樣快速。一臉嫌惡，他轉過頭去付帳，而我又重新回到他冷漠的囚室之中。
我在這裡幹什麼呢，在這個樓梯間，心跳不停，再三咀嚼已遺忘這麼多年的恐懼──早該遺忘的，早該煙消雲散的，經過這麼多年來的心理治療，持續不斷地傾訴，每天多爭取一點不再被憎恨、不再一無是處，只做我自己的權利。蘿拉。他的女兒……不。我不去。這個從不存在的父親早已在我心裡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