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午夜時分,日光燈熄滅了。在人滿為患的車廂中,旅客們幾乎都睡了,除了三、四個夜遊神,坐在廁所門邊的地上,全神貫注地打撲克牌。鈔票不斷地從一隻手上轉到另一隻手上。一個瓦數不高的燈泡,把發紫的陰影投射在他們的臉上和扇形般展開的紙牌上。一隻空啤酒瓶,漫無目的地在過道上滾過來又滾過去。老莫蓋上鋼筆帽,把本子擱在折疊桌上。那個漂亮女人坐在昏暗之中,她終於摘掉了她的全視野墨鏡,往臉上貼一層藍熒熒的面膜,也許那是一種潤膚膜,或是一種美容膜。『太要俏了,』老莫心中暗想,『中國真是變了!』每隔一陣子,女人便有規律地湊近車窗,細細地從玻璃中察看她的映影。稍後,她揭下那層藍色面膜,換上另外一張。應該說,那面膜對她十分合適。她變得更加神秘,幾乎成了一個妖女,久久地從車窗中凝視著自己的面容。突然,另一列火車轟然駛過,一連串的燈光投到了車窗上,老莫看見,她正在悄悄地哭。眼淚正沿著她的鼻翼緩緩地流下,在她藍色的面膜上耕出一道深深的犁溝,彎彎曲曲,蜿蜒起伏。
車外。重重疊疊的山影和漫長的隧道,已經讓位給了一望無際的平原,其間零零落落地散佈著一塊塊幽暗的水稻田和幾個沉睡中的村莊。突然,被路燈照亮了的一片荒野中,出現了一座磚塔,沒有門也沒有窗(也許是一個倉庫,或者是一個坍塌了的碉堡)。在一種戲劇般的孤獨中,它威武無比地朝著老莫逼近過來,它堵得死死的牆,用石灰刷成白色的底,寫了一條廣告,偌大的黑字:『包治結巴』。(誰敢打這個包票?結巴將在哪裡治療?怎麼治?在高塔裡嗎?)牆上的標語因一條垂直線而更顯其怪異——那是一架生了銹的鐵梯子,它沿牆而上,位於廣告的中央,一直延伸到高塔的頂上。隨著列車越開越近,廣告字也越來越大,最後,其中的一個字填滿了車廂的整扇窗玻璃,彷彿要鑽進來似的,幾乎可以說,那生銹的梯子是擦著老莫的鼻子一閃而過。呵!梯子,不僅你的高度和攀登的危險令人望而生懼,而且在每一個精神分析學家的眼中,你有一種無形的、為佛洛伊德津津樂道的、性的淒切的迷惑力。
眼下這一刻,在這硬座車廂中,老莫竟感受到了二十年前(確切地說,是在一九八○年二月十五日)在一個六平方米的宿舍裡曾有過的同樣眩暈。那時,他們八個大學生擠在一個又冷又濕的小小宿舍中,睡上下舖,房間裡充斥著一股刺人眼睛的垃圾、污水和速食麵的混合味,即便在今天,所有的大學生宿舍依然還籠罩在這股氣味中。那一天,午夜過後(根據校方的嚴格規定,晚上十一點必須熄燈),全部學生宿舍,就是說,三幢一模一樣的十層樓男生宿舍,還有兩幢樓女生宿舍,都已經沉浸在強制性的黑暗和寂靜中。我那時年僅二十歲,中文系古典文學專業的學生,生平第一次得到了一本佛洛伊德的書:《夢的解析》。(那是一個腦袋禿頂的加拿大歷史學家送給我的,在那年寒假,我曾經幫他把一些古代碑文翻譯成了當代漢語,而沒有要他一分錢的報酬。)我躺在鴿子籠床舖的上舖,緊緊地裹在棉被中,讀著這本書。手電筒的昏黃燈光神經質地追逐著來自一個遙遠國度的字詞,從一行移到另一行,偶爾又減慢速度,停留在一個模糊而又抽象的概念上,然後又重新消失在一座逃逸中的迷宮那長長的、實在太長的小徑中,然後達到一個句點,或者僅僅一個逗點。突然,佛洛伊德關於夢境中一條樓梯的一段解釋,像一塊磚頭砸在玻璃窗上那樣,在我的頭上猛烈一擊。被子裡散發出汗酸味,上面有無數輾轉不能寐的夜晚曾留下的斑斑污跡,我裹在其中,試圖分辨清,那到底是佛洛伊德個人的一個夢,還是佛洛伊德逕自地鑽進了我大腦蜿蜒的皮層中,參與了我曾不斷重複做的一個夢,甚至,還可能是我,老莫,夢到了佛洛伊德在我之前,在別的地方曾夢見過的東西......哦,一個年輕人能從一本書中接受的恩賜真是無窮無盡啊。那一夜,佛洛伊德確確實實在他未來門徒的心中,點燃了一把幸福之火,當即,老莫就把被子踹下了地,在他的頭頂上開亮了一盞燈,被神、被真理的巨手撫摸之後的感覺,使他高聲地朗讀起來,他不顧同學們的連聲抗議,讀了又讀,直到宿舍樓的門衛聞訊趕來。一個胖墩墩的獨眼龍,出現在房門口,大聲罵罵咧咧地威脅他,最後還沒收了《夢的解析》。從此,『佛洛伊德‧莫』的外號就被他的同學叫響,威震校園。
他還記得上下舖的鴿子籠,記得他在那個頓悟之夜後,在他的床舖旁潔白的石灰牆面上用墨水寫下的大字:『夢』。今天,他不禁要問自己,當年他的青春塗鴉現在成了什麼樣子。他並沒有把這個字寫成現代流行的簡化字,也沒有寫成古典文學中通用的繁體字,而是寫成了三千六百年之前甲骨文中的那種原始字體,那時候,『夢』字是由兩部分組成的:右邊,畫的是一張床,然後,在左邊,用三個傾斜的?子表示眼睫毛,接著,是十分精練、和諧的高克多??式的線條,勾畫出一隻緊閉的眼睛,在它們下面,是隻手,它的指頭指著眼睛,彷彿在說:當心啊!睡眠中人的眼睛能看見另一個世界。
九○年代初,老莫通過了難度極高、近乎殘酷的出國研究生考試,獲得了法國政府的獎學金,來到了巴黎,攻讀博士學位,研究絲綢之路及其湮沒在塔克拉瑪干沙漠中的古老文明。這份獎學金,儘管數量相當可憐(每月兩千法郎),老莫卻利用這無饑寒之迫的四年,開始了他朝思暮想的學業:精神分析。他每星期要去三次(星期一、星期三和星期六上午)拉岡學派的精神分析學家米榭爾‧尼瓦的診所,躺在一條桃花心木的長沙發上,當他做著長篇的自我分析時,他的目光凝視著一道鐵梯:它螺旋般上升的曲線,帶有複雜圖案的鑄鐵欄杆,從房間中央上升,通向他那位良師的辦公室和套房。
尼瓦先生是老莫在索邦學院一個階梯教室中認識的一個大學生的叔叔。外表既不漂亮也不醜,既不胖也不瘦,他達到了一種如此特別的無性別程度,當老莫把介紹信遞給他時,很久都無法判定他是男還是女。他那頭濃密的頭髮,被背後的光染上了一層霜花。他的頭出奇地大。背後的牆上,一幅由單色的線條和點構成的抽象畫。衣服看不出年齡,也顯現不出性別特徵,甚至他的嗓音,怎麼聽也是陰陽難辨。
尼瓦大師富有活力而又一瘸一拐地在房間裡踱來踱去,而他的腿的殘疾令老莫聯想到另一個國家中另一個時代裡另一個人的步子:老莫的奶奶。整整四年中,大師接待了這個中國人,而且分文不收(考慮到老莫那筆微薄的獎學金),其耐心和平靜,完全比得上一個寬宏大量地聽懺悔的基督教傳教士,而老莫就像一個感受到上帝的恩寵而剛剛入會的教徒,虔誠、勇敢地挖掘著童年時代的欲望和隱私。
按照佛洛伊德立下的規矩,每一個精神分析學家都是在長期的自我分析的痛苦中誕生的,但是,老莫的入門之路卻不無喜劇色彩。一開始,由於老莫還沒有掌握法語,只能用漢語訴說。他的法國分析大師連一個詞都聽不懂;更何況,他說的還是故鄉四川的方言。有時候,在一長段獨白當中,老莫心中突然閃現出文化大革命時某一段荒誕小事,他忍不住笑起來,越笑越厲害,一發而不可收,直到眼淚沿著他的臉頰流下來,他不得不摘下眼鏡,看著大師一邊笑一邊擦眼淚。儘管大師一言不發,卻在內心深處懷疑這個中國人在取笑他。
車窗外,雨一直就沒有停過。老莫睡著了,在他的睡夢中,混雜有他巴黎生活的記憶,一陣輕輕的咳嗽,一個打撲克牌的人哼著的一段電視劇主題歌,行李架上的旅行箱,由一根鐵鍊條拴著......他的鄰座,那個學不好英語的中學生的父親,嘴角上流著一涎口水,腦袋漸漸地耷拉下來,又一撐,挺起來,又漸漸耷拉下來,最後,在列車跨過黑乎乎的河流上的一座橋的那一刻,終於落到了老莫的肩膀上......突然,老莫感覺自己被一連串的燈光所擁抱,它們一一走近,探視了他的臉,然後離去,有一道很強的光最終停留下來,紋絲不動了。他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