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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嬰兒哭叫聲的掩護下,他手腳並用地爬到了硬座的長凳下,陷入到一種濃密的黑暗中。當即,他感到眼前一片黑,什麼都看不見了。一股股惡臭的氣息撲鼻而來,他把鼻子捂上,幾乎窒息過去。好一股熟悉的氣味啊。過了幾秒鐘,他回想起來,很久以前,在他的童年時代,文化大革命中,他曾下到一個地窖裡,去看望因當時是基督教牧師而被關押的祖父(追根溯源,他的血管裡流著拯救靈魂者的血)。地窖裡充斥著這種混合氣味:尿、屎、酸汗、垃圾、潮氣、霉爛味,甚至還有狹窄樓梯上的老鼠屍體的腐臭,他沿著樓梯下去時,就踢到了幾隻死老鼠。現在,他終於明白,那個起先在平鄉賣服裝的姑娘為什麼要在長椅底下大掃一番,然後才肯鑽進來,他簡直不敢想像,假如沒有這一番細緻的清掃,那裡將是一種什麼樣的氣味啊。
老莫用一個地理學家的眼光觀察到,這個地下的小世界並不像他想像的那麼小。儘管缺乏高度,面積卻可觀,相當於兩條長凳的空間:老莫以及兩個篡位者的長凳,還有他們背後的那條長凳。兩條背靠背的長凳。光線從左側和右側透入,蒼白,黯淡,比座椅上要弱一百倍,根本無法教人看清什麼,但是,他憑直覺感到,有一堆什麼東西近在咫尺,窸窸窣窣作響,不是一堆破布或是枯葉,而是掃地姑娘酥軟的身體。
老莫把火柴忘在了折疊桌上,打火機塞在了行李架上的旅行箱裡。不過他並不感到遺憾。漆黑的環境在他眼中顯得神秘、浪漫,還有那麼一點令人銷魂。他覺得自己是一個冒險家,正在一座金字塔底下摸索著,前進在一條秘密通道中,或者,正走在一條已經乾涸的古羅馬下水道中,去尋找一個藏寶暗窟。
出於條件反射,在徹底潛入黑暗之前,他以一個機械的動作,檢查了內褲暗兜中的美元,還有上衣內兜裡的法國居留證。
他一釐米一釐米地向前爬,眼睛什麼都看不見,他正琢磨著如何把這種失明變成一種優勢。突然,一記悶響,他的臉上挨了一下。毫無疑問,姑娘的膝蓋。他的眼鏡被碰得陷進了鼻骨裡。他痛得禁不住叫喚了一聲,只覺得黑暗的地下世界一下子又變得更黑暗了。
靈魂拯救者的叫喊並沒有引起平鄉睡美人的任何反應。
『你聽我說呀,姑娘。』牧師孫子的嗓音低沉,真誠,在黑暗中迴響,『你別怕。我是一個精神分析學家,剛才跟你聊過天。你讓我很感興趣。我想讓你給我講講你的一個夢,如果你還能想起來的話。要不然,你就給我描繪一下一棵樹--隨便什麼樹,大樹,小樹,有葉子,沒有葉子,都可以......我會闡釋你的描繪,並且告訴你,你到底有沒有丟失你的貞操。』
他始終四肢趴地,停頓了一下,等著姑娘的反應。他對自己方才對她說到貞操時採用的斷然語氣相當滿意,自以為足以掩蓋自己性經驗的空白。
她始終一言不發。在一片漆黑中,他感到他的手指頭開始接觸到了姑娘的一隻赤腳,他的心開始怦怦怦地激烈跳動。他朝這隻看不見的腳投以含情脈脈的目光。
『我知道你在聽,』他繼續說,『儘管你沒有回答我。我猜想,我剛才的建議可能讓你覺得有些難堪。這我很理解你,而且我要強調一下:對一幅圖畫的闡釋,既不是一種江湖郎中的惡作劇,也不是我個人的一種發明。就說在法國巴黎召開過的那一次研討會吧,參加者都是兒童教育學家,專門研究兒童的心理創傷。研討會是由法國的教育部組織的。我還記得那些樹,是比你還年輕的一個男孩子和兩個姑娘胡亂描畫的,他們都是性侵犯的犧牲品。一些黑糊糊、濕乎乎、巨大的樹,有著一種聞所未聞的暴力,像是一些咄咄逼人的、寒毛濃密的赤裸裸的胳膊,挺立在一片荒涼的沙漠之中。』
老莫一邊說著,一邊卻感覺到他最壞的敵人--他的下意識,或者說超我,佛洛伊德發明的兩個概念--如脫?的野馬突然飛躍而出,使他神魂顛倒。他撫摩著那隻看不見的、冷冰冰的但又光滑如絲的腳。他的手指頭勘探著那細膩的凹凸,叩觸著突棱的骨節,每觸摸一下,它們彷彿在微微地顫抖。最後,他把手留在她的腳踝上,那麼纖細,脆弱,老莫能感到一塊小骨頭在輕輕地震顫,於是,他的陽物堅挺起來。
在這片黑暗中,他看不到的這隻腳擁有了另一種向度,另一種價值。他越是碰摸它,它的實體就越是改變,漸漸地昇華,蒸發,消失,而被另一個女人的腳取而代之。老莫二十年前迷戀過的一隻腳,而且他已經多次向他的精神分析大師做了懺悔(但是,大師卻錯誤地忽視了這一心理軌跡,他更看重童年的心理壓抑的經驗)。
那是八○年代初期的一個春天。背景:大學鬧烘烘的食堂,麇集了數百大學生,每人手中端著一個搪瓷飯碗和一雙筷子。高音喇叭播放著歌頌新政策的打油詩。大夥兒排著隊。二十個油膩膩的小窗口,二十條黑壓壓的長列,長得幾乎無窮無盡,人頭在一片熱騰騰的霧氣中攢動,氣氛熱烈。老莫迅速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發現沒有人注意到他,便故意將一張飯票從手中落下。在一派亂哄哄的景象中,沾滿了菜湯、油污、醬油的飯票輕飄飄地飛揚,『恰好』落在一個女學生的腳邊,陽光透過鐵柵欄,被骯髒的窗玻璃過濾後,將一團彩雲般的光暈射在那雙鞋子上。黑絨面的鞋子,平跟,顯露出弓起的腳背和白色的短襪。老莫像初出道的小偷,心一陣狂跳,趕緊在這隻被炊煙菜香籠罩住的腳邊蹲下來,伸手去撿飯票,他的手指尖停在黑絲絨鞋面上,感覺到一股柔和的熱氣。
隨後,老莫抬起了腦袋,在食堂的霧氣中,與那個女同學絲毫沒有驚訝的目光相遇。她莞爾一笑,笑得他心慌意亂。
她。同班同學。也是學古典文學的。石,她的姓,燦,中文簡體為『』』,火山也,她的名。世界上從來沒有一個名字負載著如此孤獨的境界:『火山之石』。也沒有過一個名字如此地傲氣,音色如此獨特。直到今天為止,只要老莫的嘴用四川話一念出這兩個字,他的心中便頓時湧出一股暖流,不能自已。
他又一次讓飯票從手中滑落到地上,跟上一次同樣的地方。又一次,在撿飯票的時候,他的手指尖上感覺到了那黑絲絨底下的細長的、活動的腳趾頭。
黑暗中,地板的嘎吱嘎吱聲柔和下來,車輪的%噹%噹聲趨於平靜,老莫反射地發出了一聲呻吟,快感、痛苦和羞恥的呻吟,他感覺到巍然挺立的那玩意兒的衝動,他抑制著,生怕小命根子不老實,弄濕了他的褲子,弄髒了他那珍藏著的美元。
列車停了。從月台上,顫動的光束照亮了車廂,也蔓延到了長凳底下。這時候,眼前的情景讓老莫不禁懵了,原來,他不斷撫摩著的那隻腳,令他狂熱衝動的物件,並不是別的什麼,而是被丟棄在黑暗中的掃帚把。
他閉上眼睛,把臉捂在雙手中,直挺挺地攤開身子,祈求列車快快啟動,好讓黑暗重新回來,覆蓋住他的羞恥,但是一陣令人窒息的寂靜籠罩著車內車外。火車一動也不動。突然,座椅底下的另一端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到哪兒了?』
猛一下子,老莫嚇得翻轉身子,以掩蓋褲子裡昂立的雄性怪獸,動作做得太猛,眼鏡掉了下來。
『你是誰?那個在平鄉賣服裝的姑娘哪裡去了?』
『她走了。她把她的位子賣給我了,要了我三塊錢。』
真相大白,就在老莫方才離開的一刻,在他去廁所的當兒,座席底下的黑暗小世界已經換了主人。那姑娘的橡膠鞋已經不在那裡了。不過,老莫已經木然,還需要幾分鐘的時間,才會意識到,他自己的那雙鞋(外國貨,耐磨禁穿,永不變形)同樣也不翼而飛了。
老莫渾身上下沾滿了灰塵,臉上污黑,抬頭一望行李架,他的心頓時涼了一個透:那裡只剩下了一小截鐵鍊條,在路燈的照耀下,在半空中晃蕩,不知道什麼時候它已經被剪斷了,也不知道是怎麼剪斷的。
他不禁魂飛魄散,趕緊奔向車廂門。他跳下列車。毛毛細雨把車站包裹在濃厚的蒸氣雲團中,一瞬間裡,他簡直成了瞎子,什麼都看不見。他跑過整個月台,一邊跑,一邊喊,但他的喊叫消失在向遠方延伸而去的閃光的鐵軌上,誰都不理睬他,旅客們忙著上車下車,鐵路職工有的在車門前聊天,有的蹲在月台上吃速食麵,還有的在站長的辦公室裡打撞球,最近那地方已經改造成了卡拉OK廳,廳裡彩燈閃耀,活像一個戲劇舞台。當然,沒有人注意到小偷偷走了淺綠色旅行箱,德賽牌的。帶鍍鉻的拉桿。
『處女乎?賊乎?或假處女真賊乎!』老莫憤怒地寫道(寫在他於第二天早上買的一本珍珠灰封面的新筆記本上。他還新買了一個方形的黑箱子,一根更粗的鐵鍊條,一把更結實的鎖。還買了一支新手機)。『當我在車站派出所報案時,火車卻開走了,我跟在火車後面狂奔,但是再也追不上它了。我久久地在雨中走著,沿著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鐵道,我呼喊著石燦的名字,我的火山之石,美麗與智慧的化身,我祈求她的愛給我力量。』
在小旅館的房間中記下這些話之後,他開列了一份長達好幾頁紙的清單,一一列出丟失的箱子中的物件,它們的名稱、產地、特徵、分別值多少法郎和多少人民幣。還有他的鞋、筆記本、旅行熱水杯,等等,以便向鐵路當局提出索賠。不過,很快地,他就哈哈大笑起來。
『老莫呀,你簡直太不瞭解你的偉大祖國了。』
他把清單撕了,把紙屑拋出客房的窗外,還一個勁兒地在那裡笑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