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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
有個年老體衰、皺紋密布的人，一隻白濁的眼睛瞎了，他坐在五金店屋簷下的長凳上。起碼有一百歲了。我微笑，揮揮手，他也這麼做。找人聊聊，安娜說的。跟每個人都聊聊。這些人有個共同特徵，他們都喜歡聊天。
阿拉巴馬州愛虛蘭，咱們的小鎮，十八世紀末德國後裔所建，不過我懷疑這麼些年來那些人的血統已經消失得差不多了。我在這兒不認得幾個德國人。不過我們都相信做人應該要努力工作，這，也許有點德國關係，我不知道。不過話說回來，本地除了努力工作也沒什麼別的。你想，建設這地方是多麼辛苦的事，穿過那麼多岩石，那麼多森林，爬過那麼多山坡。這一帶的山坡上沒一塊平地，沒一塊地站得穩腳。到處都被歲月折騰得崎嶇不平，坑洞密布。可竟然還有人認為這是建城的好地方。我看都怪那些德國人。
我們都是苦行僧。我們是那種讚美人生、埋葬死者，然後繼續前進的人。我們就是這樣。下雨的時候，大家一點也不驚奇。我們期待它，我們把雨傘拿出來。別人『太濕了不犁田，太乾了不犁田，太熱了不犁田，太冷了不犁田』，我們可不這樣，從來不是。這年頭犁田工作也不多了，當然。現在大家都去做服務業，還有縣裡好些工廠，做毛巾、地毯什麼的。不過工作終究是工作，也很辛苦。有些人簡直過不下去。
我們靠上帝的話過活。我們大多是浸信會教友，也有長老會和聖公會的，還有死硬的基本教義派。幾個弄蛇族。 (譯註：snake charmers指主要住美國西部的Hopi 族印地安人。)我不認識任何天主教徒或猶太教徒，一個也沒有。但這兒的教堂比酒吧還多，這很重要。大家都經常禱告。像一種嗜好。不過，老實說，我也不覺得那有什麼幫助。公正的上帝怎麼會讓我們的田地得瘟疫？但每個星期天我們還是上教堂。星期天全鎮停擺，只有餐廳和高速公路旁的速食店還開張。我猜，若有人發現我們很保守，大概不會覺得意外。這兒大部分正常的普通人都極右傾，只要再右一點就會變成狂熱份子。所以還真有幾個瘋子在附近出沒。
被許多黑人包圍可不是我們心目中的好日子。不過我想一定也有很多黑人這麼看待我們。當然，這種話是不能說的。
我還記得幾年前的一件事。我們有個年輕人，冒生命危險把一個黑人小孩從河裡救起來。前一天下了大雨，水流很急，很嚇人。他跳進河裡，差點把自己淹死，但總算是把孩子拖回河岸邊。問他為什麼做這種匹夫之勇的事，他只說：『小男孩不會游泳。』人性還真複雜。
我們講很多故事。現在我就可能在對你撒謊──誰知道呢？這只是我們本性的一部分。我們說一樣東西那麼大、那麼響、那麼藍、那麼軟，其實它根本不存在──不是因為真實人生太平淡，而是因為東拉西扯、給平凡經驗加油添醋，似乎是人與生俱來的工作，咱們不都在這麼做嗎？真相就像一條魚，不是嗎？幾乎抓不住。所以我們很少依靠它，而當有傻瓜真的那麼做而一身狼狽時，我們都在一旁看笑話。
所以啦，就這麼給你介紹世紀交替時的愛虛蘭吧！居民數千人。有人來，有人走，有人來了又走。如果我們對彼此有很深的親情，那是因為我們大多有親戚關係。咱們的族譜有多少分支，真是數也數不清。我想我跟我老婆應該是遠親，不知怎地，這讓我很安心。話說回來，我們哪有什麼選擇呢？愛虛蘭不是個很多人想來的地方，尤其自從──西瓜不長了以後。
不過我告訴你，如果有新人來到鎮上，而且決定留下，那可就是轟動全鎮的大事囉！就像我們生活在永恆的黑夜裡，然後有新人來到，那感覺就像望著天空，忽然出現明亮的光線，像是彗星劃過，它愈來愈近，你發覺它會墜落在你附近，很近，哎呀我的天，它就要落在你家後院裡！這樣的衝擊使每樣東西搖晃，每個人發抖。沒有人能說他們沒被這種事改變。沒有人。
所以，當然啦，回答你的問題──我記得你母親。我記得她開車到鎮上來，紅頭髮用絲巾束在腦後，風吹進開著的窗，車就停在對面那個位置上，她下了車，打量一番。我記得她來，以及後來發生的每件事。
我甚至記得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