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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哪,我是在幹嘛呀?我一面想一面盯著他的眼睛看,發現那對眼睛讓人挺難受的。凹陷得很厲害,深灰色,鑲著一圈白邊,很特別的一種虹膜,多半是很老的人才會有的。可是也許因為位置的關係而產生了一種近乎邪惡的神采。他兩隻眼睛不在一個水平,左眼比右眼稍微高出一些。八成是這個緣故,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下流。
他不高也不矮,人瘦骨架小,不是我喜歡的體型;他的臉也不是我喜歡的型,雖然帶著那種相同的奇特魅力,那種不對稱不工整的輪廓所表現出來的滄桑。高鼻梁上有凸結,顴骨強勁面頰凹陷,嘴唇很長,下巴倒是圓得挺漂亮。烏黑微鬈的頭髮壓低在寬闊的額頭上,襯托著那張灰白嚴峻的臉孔,就像一簇垂掛著一條條齒狀葉片的黑色藤蔓。
我別開眼光,往街道另一邊看,午後懶散的陽光攤在行磚道上。我再回眼看他,他不再微笑,他在專注的打量著我。
『我們去溪街上的俱樂部,』他說;『那裡比較安靜。走吧。』
我們倆過了街走沒幾步,我在一間古董店的櫥窗前停下來。我的同伴也停下來。店舖熟悉的景象使我覺得很有安全感,那些散綴在藍色水綢上的古董裝飾、扇子、古鐘、珠鍊、鼻煙盒,水綢從一隻謝拉登款的箱子頂端垂灑下來,前面還刻意布置了一些小小的波紋。
『妳喜歡這類東西?』他問。
『對,』我說,『不過一定要漂亮。我喜歡的東西並不是老就可以,還得漂亮才行。』
他彷彿是在自言自語。『明白,老而漂亮,明白。』
我躁熱起來,我氣自己為什麼會臉紅,更不明白他為什麼會令我窘成這樣。我站著不動,但是不再注意那些古董玩意,我的眼睛移上櫥窗玻璃,玻璃上映著兩個人影。
穿著深色西裝白襯衫的他,顯得穩重得體,是喜好薩維羅款式的人特有的風格,自信與沉穩。
依我看,他是個學有專長的人,按照我自己的定義,是一位紳士,意思就是這人在學校裡是學生聯誼會會員。除了衣著,還有他那張臉,一副西班牙或者那不勒斯晦澀派畫家的畫風,又像是舞臺聚光燈下模特兒的嘴臉,他周身有一種演員的味道,雖然沒半點造作;我的意思是他只要吐出臺詞,舉手投足就是這種效果的一流人選。
他走在我前面,踏上兩層鋪著綠色絨毯的老舊階梯。我們走進一個長形的房間。近門的吧台讓燭臺式的燈火照得通明,整個房間主要的部份都很暗,微弱的光線從偏遠那頭半垂著的舊印花布簾透進來。一架鋼琴靠牆站著。像是夫婦的一男一女在吧台後面忙碌,有四個人面對著他們坐在高腳凳上,一個男的,八成也是客人──這間俱樂部看起來不像是請得起琴師的樣子──他在那兒叮叮咚咚的敲著鋼琴。
我們走到靠窗的一張小沙發。沙發上覆著兩個平平的靠墊。我一坐下,我的同伴便將他位子上的靠墊塞到我腦後。『妳臉色好白。』他說。
『我一直是這樣的。』我說。
『我注意到了,』他說;『妳的皮膚非常白。只是妳現在要比原先更白。喝一點威士忌比什麼都好。』
我並不愛喝威士忌,他點了我也沒反對。酒來了,我喝一小口,沒好感的噘噘嘴唇,說:『我不喜歡威士忌,一直都不喜歡。第一次喝是在我十五歲的時候,一個男的背著我母親拿給我喝的,是一次家庭聚會。當時喝是為表現膽量。現在我不會在乎這些了。反正就這麼回事。』
妳是說,』他說,『用不著再裝大膽,因為妳本來膽子就很大?』
『不是,』我說。『是我成熟多了,我不再認為表現膽量有什麼了不得,那好幼稚。』
他又用之前說話的語氣,就像在自言自語:『成熟。幼稚。妳的母親,妳的母親。』
我看他一眼,別開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