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我從沒想過小天竺街上,我下課後越來越常去的那個蔬果行,竟然讓我人生徹底地改變了。這些平凡廉價、散發著腐敗氣味的蔬果,若說我對它們的關愛好比稜鏡,那麼它們便是折射出鮮豔色彩的彩虹,把光譜的各種顏色展露無遺:豌豆的寶石綠、辣椒的鮮紅、南瓜的橙黃透紅、茄子的靛藍……就連角落裡身軀胖如東北大豆的那些蟑螂,在我眼中都披著煤玉般的黑絨衣。一九七八年三月某天傍晚,我來到能俯瞰紫禁城的山丘頂上,(圖穆疏克對我說:『在這裡等我。』然後就跑向故宮工作人員宿舍:灰色護城河旁,灰色城牆下的那些灰磚老房子,他母親就住在那裡。)我看到夕陽沉入由宮殿屋頂所組成的海浪——圖穆疏克把這稱為天地的交配——真是美不勝收,當時我無可救藥的滿腦子都是蔬果,所以這時浮現腦海的第一個念頭也不例外:我看到無數玉米粒朝我而來,在金碧輝煌的屋瓦上映出無盡的倒影,等大紅太陽被低空的雲朵半遮之後,這些玉米粒再形成圓潤茄子彎彎的形狀,靠近蒂的一側變成捲捲曲曲的蔓條,最後越來越細、越來越細,直到化為絢爛的長長豆苗。在這陰陽交配的過程中,太陽溶解了,漫射開來,用它深紅色、閃閃發光的液體浸沐所有的屋瓦,而作為底色的金黃色仍依稀可見。
中國的一位才子,據稱是二十世紀中國最偉大的文豪錢鐘書,在他唯一的小說《圍城》中,有一句話被他說中了,他以特有的嘲諷口吻告訴我們,借書是中國男女戀愛必然的初步,哪怕借的只是一本日語文法書、縫紉編織書,或甚至是修理自行車要用的說明書。所以多年前當我決定查證事實的真相時,果然發現全中國上下,只要是識字的人,沒有不這樣展開戀情的,就算是知識程度不高的餐廳女服務生、火車站大廳的小遊民,或小學徒等等也一樣,只有我是例外,我談戀愛的引子是一顆枯黃的花椰菜,菜葉裡好像還躲了一條菜蟲,它是小天竺街蔬果行店員圖穆疏克慷慨地,或不屑地送給我的,對他而言,當時的我仍只不過是個北大的外國留學生,一隻小兔子的飼主。
我把牠取名叫『白毛』,是我在假日市場裡買的,我還替牠在後院靠著斑駁的水泥牆旁,用木條和粗釘子,上面覆蓋了一片生鏽的鋅板,釘了個兔棚。除了幾隻蚊子和一隻常在我床上跑來跑去的長腳蜘蛛外,白毛是我漫長又冰冷的夜裡唯一傾訴心事的對象。牠最愛的食物是菜葉,因此我每天都會去小天竺街上的蔬果行討一些回來。這個習慣很快就促使我和圖穆疏克熟識,我甚至漸漸認識了他那些大多都是跛腳的同事,還差一點獲准參加他們的黃昏儀式,差一點看到那個油膩膩的錢櫃在它的木槽裡吱吱嘎嘎,搖搖晃晃。偶爾在貨源匱乏的時候,圖穆疏克會用自行車載我到鄉下採野菜,以代替他所謂的『社會主義菜葉』,並等下班後陪我回留學生宿舍,宿舍裡總有不懷好意者在偷窺我們的一舉一動。他的自行車是一輛五○年代東德製的老車,煞車和今日的車不同,是連在踏板上的,也就是說,若想要煞車就必須先往後踏,然後機輪就會發出長長的嘎吱聲,並滑行好幾公尺,這個過程危機四伏,每一秒鐘都有可能發生車禍,後輪剎住了,又滑了半公尺,前輪才不動了。『這是我唯一的家產,』圖穆疏克俏皮地跟我說,『每個零件都很珍貴,因為都已經停產了。』龍頭握把、前後車叉,以及一些地方都綁了紅色布條,隨著時間而變得有點黑黑的,使車子遠遠看來有點像匹蹣跚的馬,身上許多傷口即使用布包紮著還不斷滲血。當他騎車,而我坐在那生了鏽、一顛簸就嘎嘎響的行李架上時,這車不但能前進而且沒有半路解體,對我而言真是一大奇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