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她從姨媽──母親的妹妹那裡繼承了這間屋子。姨媽死後無嗣,便把房子留給她,而那差不多是五年前的事了。克莉絲汀得知這消息時很意外,畢竟這個她多年未見的女人和自己之間根本沒有任何特殊感情。接著,她想起這女人應當是她的教母──人總該有個教母──這應該是這項遺產的來由。
當時她對那棟房子的印象不深,只記得曾在那兒度過生命中最糟的兩個假期。第一次她大概五、六歲左右,在那段時期裡,大人所有的時間都花在叫她遠離水塘,遠離那裡唯一迷人的地方,而要她乖乖坐在窗口極小的昏暗廚房裡。當年總是在下雨,因此那裡陰森森的,讓她很害怕。後來到了青少年階段,母親不知為什麼執意要帶她一起到那裡度過半個夏天──平常對自己的妹妹漠不關心的母親,大概每隔六年,就會突然生起一股想去探望她妹妹的衝動。
要一個十三歲的女孩待在貝利省南部這個叫『兩把火』的偏僻地方,而方圓二十公里內卻和地名毫不相稱,什麼也沒有,那可真是最令人灰心喪志的考驗──就一個剛開始活躍地過起城市生活的小女生而言,那就像某種極端困境,等同於穿越缺水的沙漠一樣。再者,和她六歲時對貝利省留下的儘管灼人卻多雨的記憶相反,那一年熱得可怕,周遭的田野都燒焦了,乾枯的草地在腳下發出沙沙聲響。小鳥不堪酷熱,不再唱歌。母牛為了乘涼,成群地躲在樹籬內稀稀疏疏的樹蔭下。一切都被某種致人於死的酷熱打垮了,而唯一還能活人的地方,就是那個可怕陰暗的廚房,因為裡面一片陰涼。
當克莉絲汀再也受不了被關在室內時,便會到附近的小徑亂晃,要是她感到無聊至極,就會用力踩著帆布鞋,把碎石子踢得亂飛。偶爾,她也會碰上隔壁農場的小毛頭──兩個年紀比她稍小、外表髒兮兮的小男生,他們只要一瞧見她就會躲進草叢裡。發現他們的反應後,她會好玩地扮起可怕的鬼臉或發出鬼叫聲來嚇唬他們。有時候,年紀較小的那個會哭起來,但那可一點也不會使她心軟。
假期過了大約一半,有天她母親看到女兒臉色灰白地躺在椅子上,露出惡毒的眼光,自閉得跟那些對一切都滿懷怨恨的青少女一樣,她突發奇想,想試著為女兒找點消遣。她得知離那裡二十五或三十公里外的地方有人在出租小船,她想她們可以到一條還算寬大的河流裡划船。『這裡的溪流那麼美,河邊都是大樹,會很涼快的,我們甚至可以游泳。妳去就知道了,會很棒的。嘿!咱們走吧!』
將近下午兩點,她們悶在熱過了頭的車子裡,終於找到那家租船給人的破酒吧。那時酒吧已經停止供應午餐了,她們只能將就吃著兩片奶油麵包,再加上一杯牛奶咖啡。從河的上游開始划船,大約可以划上五十公尺,接著會划進一個類似小水壩的地方,然後到此為止。接著從反方向逆流而上,經過小酒吧後還可以往上游再划一百公尺,不過因為是在這個季節,加上高溫、水位很低……要是再往前划恐怕就會撞上巨大的灰泥土塊,擱淺在河床淤積的沙灘上。她們在水流中勉強地迂迴前進,等確定自己真的困在泥沙中時,克莉絲汀跳下船,堅決要從這慘狀中抽身。她滑進十公分深的水中,拒絕行動,把樹木、河流、這個爛鄉下、酒吧裡的人,和她那獨自拉扯這條愚蠢得擱淺的破船的母親,都一概嫌惡到底。她將肩膀和迷人的臀部露出水面,鼻子執拗地貼近水苗菜面。她聽著母親呻吟、使勁拉,卻看也不看她一眼,更不做任何表示。她母親最後終於把船從沙灘中拉出來了,付出的代價卻是手臂肌肉扭傷,以致剩餘的假期都在治療中度過。她活該!一切都是她的錯。
等母親過世了十來年後,有天夜裡,克莉絲汀悲傷地哭號醒來,因為回憶於無意之間狡詐地鑽進她的睡夢中。夢中的她在那兒,就像十三歲時的樣子,躺在河裡聽母親痛苦呻吟。她拚命想轉頭看,想從水中跳起身去幫她、親吻她、讓她擺脫負擔、不讓她傷到自己,對她說『對不起,對不起,媽媽,我愛妳,讓我來幫妳』,可是她什麼也不能做,就像過去那樣動也不動。而十年過後,夢裡的她就這樣停在那裡,無能為力,永遠背對著母親,不理睬她……就這樣,一段無辜而失敗的泛舟之旅,竟變成她生命中重大的,而且持續很久的傷痛。
當克莉絲汀繼承這棟房子時,她的二度婚姻才展開沒幾年,但情況已經很不好。經過年輕時沒什麼傷害、不痛不癢、開始如同結束一樣自然的第一次婚姻後,克莉絲汀嘗試過著平和的生活,並試著和另一個男人找到新的穩定,但那卻是一個複雜、難以捉摸,可被稱作『嘲諷專家』的男人。這個嘗試注定要失敗,因為嘲諷的本意便是不協調和破壞穩定。在那個人身上,不變的是嘲弄,各式各樣輕浮的、好玩的嘲弄──他可以讓人笑得要死。也就是因為這樣,他吸引了克莉絲汀──以憤世嫉俗的、黑色的、哲學家式的、惡毒的、世俗的、病態的、要人命的、使人如夢初醒的,甚至是自我的嘲諷。但在他說得太過火的時候,他必須做點感人的事,以拉攏那些受他傷害的人。克莉絲汀筋疲力竭地挽救這段感情,堅持傳統的錯誤:她希望他會改變並厭倦這種永無休止的取笑人的口吻、刺人的和逃避的話語。她希望有一天他會放下防備,而他們就可以擁有實在、溫柔而真誠的兩人關係,然而他永遠也不會厭倦取笑一切,尤其是取笑她。簡單而不帶防備是一種奢侈,而且並非每個人都能獲得。
姨媽在鄉下的房子很笨重、討人厭,它的水塘很不起眼,礫石地上滿布荊豆和蕨類,他們還必須開上四小時的車程,才到得了這個鄉巴佬地方。這又提供了他大開玩笑的題材,他形容他們那『鄉間華宅』時,讓整桌人都笑彎了腰,當時她還跟著一起笑。朋友建議他們盡快把這討人厭的房子擺脫掉,而他則說:就算雙手奉上,也沒有人會要,只有克莉絲汀,人家才會送她這樣的破東西!而說到了他們的臥房,他說那裡瀰漫著一股溼氣,採光則是來自唯一一扇可憐的小氣窗,再加上可以權充浪漫起床號的隔壁農莊的母牛聲。說完,所有人都大笑。
然而,克莉絲汀挺住了,為了一些她也沒多試著去釐清的莫名理由,她並沒試圖擺脫那棟房子。或許就只是因為,如果那房子沒有幾乎算是偶然地落到她頭上的話,她也不會花力氣去找一棟房子住。一年年過去了,她開始認真地把全部積蓄都花在上頭,而且,慢慢地加上她所有的空閒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