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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她開始整頓花園,或說是亂七八糟的荒地時,那又成為她丈夫冷嘲熱諷的新主題。由於他對可笑的情況深具畫龍點睛的天賦,因此他用了大量言詞來好好形容『鄉下婆子克莉絲汀』。他說克莉絲汀在爛泥巴裡爬,只有屁股露出蕨類植物叢外,接著植物又倒在她的背上,她使盡吃奶的力氣從荊豆根部絕望地拔,想要把它們連根拔除。就這樣,克莉絲汀到了晚上後拿出一把拔毛的鉗子,伴隨小聲的尖叫,把那些死荊豆的刺一根一根地從手掌心裡挑出來,贏得了大勝利。說完後,他們的一個女性朋友差點笑岔了氣。對這段諷刺的話,克莉絲汀羞怯地反駁說:『當然了,我又沒有夠厚的手套來……』但白費力氣,因為她說的話沒有人聽見任何一句,那裡所發生的事情真相就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只好勉強湊合著附和地微笑,因為她現在越來越笑不出來了……
可是,她欠缺機靈、缺乏機智去和丈夫鬥嘴。他如此擅長閃躲的藝術,讓所有人都啞口無言,無法攻擊他。因此,她繼續假裝順從他獨自建立的遊戲規則,實則進入半謊言式的狀態中,意志薄弱,就像那些明白玩遊戲輸了的人所做的事:不想承認敗仗,或者鼓不起勇氣就此離開。就這樣,貝利省的房子逐漸成為她的祕密抵抗據點,她把所有想要獻給伴侶生活的一切都投注在那裡:她的熱忱、天真,就像她私藏在內心深處的珍寶──因為要是她不幸露出心態純真的一面,她丈夫就會逮住機會撕碎它──也包括她對平靜真誠的渴求、喜愛美化事物並享受收拾整齊後的喜悅。她讓這棟房子變成一個簡單、好看、自然的地方,在那裡,人可以休息,不再有任何偽裝,可以不拘小節而安心地放鬆自己。那個曾經嚇壞她的陰暗廚房其實空間不大,現在變成一個溫馨的地方,裡面有個巨大簡樸的壁爐,和蓋住悲慘粗水泥地的粉紅色地磚。幾年過後,一個不大不小的花園取代了蕨類植物和荊豆叢空出的位置,她在那裡種植了薔薇和花,雖然說是為了簡單才做,但倒也沒省多少力。所幸如此,她讓自己不停地忙,忙得沒時間太去留意到自己沒多少東西可以和丈夫分享,而丈夫長吁短嘆地來到這裡後,便一個人跳上單車,開始無休無止而孤獨的潛逃之旅。
接著『嘲諷專家』開始感覺到有一塊克莉絲汀私下開拓的領土,是他無法觸及的,因此他開始厭惡那房子,而房子演變成彼此暗中爭鬥的藉口。他想把她扯離那裡,她卻緊抓不放──賭注很明顯,那地方成為他倆深層隔閡的象徵。一個喜愛支配他人又膚淺的人,當有人企圖逃脫他的控制,邁上一條他無法追隨的真理之路時,他所感到的妒忌可能是最糟的一種。他變得很壞。可是,克莉絲汀仍在讓步,仍在緩和衝突與爭端,誰教她是如此厭惡權力關係和危機狀態。為了不讓他們的關係惡化,那棟房子被擺到一邊,她久久才去一次。克莉絲汀眼睜睜看著雜草慢慢蓋過花卉,未經修剪的薔薇變成瘦巴巴而笨手笨腳的稻草人,而兩、三叢過去沒拔乾淨的荊豆,在草坪上再次露臉。為了不讓自己倒胃口,她選擇轉過頭,不去看那地方。
她轉而把全部的心力都投注在工作上,因此帶來實質的成果:在這間專營企業旅行業務、她已任職了十多年的旅行社中,她升遷為一級主管。
她以為不去那個他極度厭惡的鄉下,就能避免和丈夫之間的關係緊張,但同時她卻也喪失了種花植草的快樂,失去了身處在那些古老牆面當中的幸福感,和在那裡所感受到的一切──即使微不足道的事物就能帶來的單純喜悅與平靜:例如一顆早熟的番茄、角落裡無意間長出的一朵花、晚間飄過的一朵粉紅色雲彩。她失去了補償自己、使她不去在意切身不幸的事物。
她開始審視一切。比方說他們從不曾兩人獨自出去玩,他們的朋友與親人總是在場,形成他們親密關係的阻礙,使他們無法單獨相處。她留意到他們在工作、與人相約的時間上的差異,彷彿這也使他們湊巧地避開彼此。甚至在他們婚姻生活早年所生的小孩,那個即將滿十二歲的男孩,也是他們互相逃避對方的藉口──他們對與伴侶相處的挫折感不做表示,談的卻是小孩,他的學業、他的玩具、他的朋友……沉默在她心中膨脹,變成一個真正的痛處。有一天它脹破了,一切也到了盡頭。
當提出分手時,丈夫驚訝的樣子使她感到極為意外。對他來說,一切都很好、很正常,都可以如常地繼續下去,而她所說的不對勁則是病態的荒謬念頭。只有她個人這樣感覺?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意識到彼此之間的距離比想像中的還要遙遠,令她全身感到一股強烈的寒意襲來。這麼說來,這種缺乏溫柔,也沒有真正的親密感,建立在表面上的夫妻生活很合他的意,而他也不覺得需要別的東西囉?她固執地在一起生活了將近十五年的人,竟然是個如此陌生的人?她感到心灰意冷,不由自主地想著:『夠了,已經太超過限度了……』
接著,眼見他整個人表現出一種深切而確實的恐慌,她感到更為驚訝。由於想要離開,她的面前終於出現了一個男人,一個迷惘卻極度真實的男人,一個暴跳如雷、哭泣、威脅、眼睛直盯著她看的男人,一個不再嘲諷的男人,一個能抓著她的肩膀搖晃,能以一種她從未見過的信心與真誠態度追隨她的男人。所以他也是做得到的嘛……『真是可惜。』她想。她差點就要後悔,可是一切都已經太遲了。傷害已經造成,苦澀的酒也已喝盡,她一滴都不會再多喝,不管他怎麼做都沒用,她不會再回頭了,早在這之前他就該明白一切。那些看來對一切都照單全收,甚至偶爾還面帶微笑默默承受的人,大家對他們的警戒心向來就不夠。他們的順從似乎沒有極限,寬容永無止境,直到有一天他們不玩了,轉身走人,把門一甩就真的走了,什麼也無法挽留他們。在他們的心中,他們的路程已經走完,已凍結了帳戶,等他們宣布即將離開時,人已經幾乎不在那兒了。
總之,現在,那一切都很遙遠了……早晨,出售房子這突來的念頭像雷劈似地在花園中央擊中她後,她對這個地方的眷戀始末,在她內心彷彿加速度般一字排開──一些影像、小畫面、重要時刻,都把她帶回和那房子獨處的時光,他們之間真正的故事。總歸一句,就是屬於她和這房子的過去。
最後她把鏟子插在花叢邊,放棄對園藝的一切希望──當人在考慮這麼重要的事的時候,如何還能夠天真地去翻動泥土?那個使她眼花目眩而動彈不得的想法,在一陣震驚過後,已變成騷動不安的清明神智。一波波的影像、感覺和記憶緊纏著她不放,完全無法引導和控制。某種無從制止又緊湊的意識為她選擇了一些重要時刻,一些縮影、困擾和喜悅,以她完全無法掌控的速度與秩序重疊交錯。
當那一切占滿她的心神時,她湊巧慢慢地往草坪方向晃蕩過去,最後在老蘋果樹下的長椅前停駐,還想著非得坐下來不可。她經受著回憶的奔騰,手肘靠在膝蓋上,手往下垂,弓著背,略縮著脖子,像個忙著擦乾雷陣雨雨跡,卻沒想到要避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