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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遭到逮捕，原因是我贏了一場益智問答比賽。
警方昨晚大半夜來抓走我，那時就連流浪狗都睡得不醒人事。他們破門而入，把我銬起來，然後把我押到等候在外頭、亮著紅燈的吉普車上。
沒有哭天搶地，沒有驚動任何一個鄰居從屋內探出頭來，只有那隻老貓頭鷹，棲息在羅望子樹上，為我嗚嗚地叫了幾聲。
在達拉維（譯註1.Dharavi，孟買城中的貧民窟，有『亞洲最大的貧民窟』之稱。此地面積僅二點五平方公里，卻住了一百萬人，但是孟買的市中心黃金地段卻也在達拉維的附近。）遭到逮捕的人，就跟當地火車上的扒手一樣司空見慣。每天都有一些運氣較背的人被逮進警察局。有些人硬生生地被治安官連叫帶踢地拖進警局，另外一些人則是平靜地跟著治安官走。這些人盼著、或者說等候著警察來抓他們，因為那閃著紅燈的吉普車出現，對他們來說無非是種解脫。
現在回想起來，或許我也應該又踢又叫，堅稱自己的清白，大吵大鬧，把鄰居們吵醒。不過這一點幫助也沒有。即使真的吵醒了鄰居，他們也不會替我做任何辯護，只會張著睡眼惺忪的雙眼，看著眼前的好戲，說著『又有人被帶走了』之類老掉牙的話，然後打個哈欠，隨即回家睡覺。我的離開，對這個亞洲最大的貧民窟來說並沒有任何影響。天一亮，為了取水他們照常排隊，照例趕搭著每天七點三十分的火車。
至於我被逮捕的理由，他們才懶得知道。想想看，兩個治安官闖進屋裡抓我，連我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更何況是其他人。當你的存在『於法不容』，當你住在城市這個荒原裡，拮据得要命，為了爭取每一小吋空間而拚了命推擠，甚至連拉個屎都得排隊，那麼遭到逮捕似乎就是遲早的事了。你早已習慣有一天搜索令上頭會出現你的名字，而那輛閃著紅燈的吉普車終將駛向你。有人會說這一切是我自找的，誰要我去參加什麼益智競賽。他們對我搖搖手指頭，提醒我，達拉維的長者曾告誡我們千萬不要越過那條分隔貧富之間的界線。總之啊，一個身無分文的服務生，何苦去參加那個得用大腦的比賽呢？我們沒有特權使用大腦這個器官。想當然爾，我們只能用手、腳去做事。
真希望他們能看到我回答問題時的表現，看過我的表現之後，他們肯定會對我刮目相看。只可惜節目還來不及播出，流言就已經傳了開來，說我贏了樂透那樣的大獎。其他服務生聽見這個消息，決定在餐廳替我大肆慶祝。我們又唱又跳還開了酒喝，狂歡到很晚，頭一回晚餐不必再吃難以下嚥的食物。大夥兒在『濱海大道』的五星級飯店點了印度烤雞炒飯和烤羊肉卷。年邁的酒保還說要把女兒許配給我。就連牢騷滿腹的經理這會兒也衝著我使勁地笑，還把積欠我的薪水還給我。那天晚上他不再喊我是個沒用的雜種或是野狗。
現在古德堡不但這麼喊我，甚至更難聽。我盤起腿，坐在十乘六英尺見方的牢籠裡，裡頭有一道生了繡的金屬門板和一扇裝了鐵條的小方窗，陽光穿過窗戶夾著塵土透進來。牢房內潮濕且悶熱。蒼蠅繞著石頭地板上那坨壓爛的爛芒果打轉，嗡嗡作響。一隻神情哀傷的蟑螂爬到我的腿上。我開始覺得餓，肚子咕嚕咕嚕地叫。
有人告訴我不久後將被帶到審訊室去，自從遭到逮捕，這是我第二次被盤問。漫長的等待之後，有人要來把我帶走。那人正是古德堡巡官。
古德堡年紀不大，約莫四十來歲，頭頂禿了一塊，圓圓的臉上留著八字鬍，走起路來腳步沉重，圓鼓鼓的肚子就垂在卡其褲上方。『該死的蒼蠅。』他咒罵著，想要打死那隻礙眼的蒼蠅，卻沒打中。
看來古德堡巡官今天心情可不太好。這些蒼蠅和炎熱的天氣搞得他心煩意亂。汗水順著額頭流下來，他用襯衫的袖口擦去汗水。話說回來，最令他困擾的其實是我的名字。『羅摩‧穆罕默德‧湯瑪士──這是哪門子的名字啊，什麼教派都有？你的母親難道搞不清楚你的生父是哪一個嗎？』他說。這已經不是他頭一回這麼問。
我不理睬他的揶揄。對此，我早已經見怪不怪了。
審訊室外頭兩個巡官直挺挺地站著守衛，裡面好像來了什麼大人物似的。這兩個巡官早上已經嚼過檳榔，互相交換過黃色笑話了。古德堡用力把我推進審訊室，有兩個人站在牆上掛著的圖表前，圖表上頭顯示的是這一年來，綁架和謀殺案的總數。我認出他們其中一個，那名男子跟女人一樣留著一頭長髮──就像個搖滾明星一般──他就是那個在益智比賽錄影現場，透過耳機指揮節目進行的人。另外一個人我不認識，他是個禿頭的白人，穿著一襲淡紫色的西裝、搭配一條鮮橙色的領帶。只有白人男子才會在這種大熱天裡穿西裝打領帶，不禁讓我想起泰勒上校。
天花板的電扇全速吹著，由於審訊室內沒有窗戶，空氣完全不流通。熱氣順著褪色的白色牆壁上升，在低矮的木製天花板上盤旋。一根又細又長的樑把審訊室一分為二。審訊室裡頭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只有中間一張生鏽的桌子，旁邊擺著三張椅子。一個金屬製燈罩，一路從木頭樑桁垂掛到桌子上方。
古德堡宛如一個馬戲團領班，把我當成是他的寵物獅子般，介紹給那名白人，『先生，這是羅摩‧穆罕默德‧湯瑪士。』
白人男子用手帕輕輕擦拭著前額，直盯著我瞧，彷彿我是最新品種的猴子。『這就是我們那位大名鼎鼎的優勝者！我必須說他看上去比我想像中還要老。』我試著分辨他的口音，他說起話來宛如那些從巴爾的摩和波士頓遠道而來、蜂擁至亞格拉（譯註2.Agra，印度著名古城，觀光勝地，名勝泰姬瑪哈陵即在此地。）的有錢觀光客般，話中帶著濃重的鼻音。
美國人舒服地坐在椅子上，他有一雙深藍色眼瞳和一個粉紅色鼻子，額頭上冒出的青筋宛如細細小小的樹枝。『哈囉，』他對我說，『我叫奈爾‧強森，是新世紀電視網代表，這個益智節目是由我們公司製播，旁邊這位是製作人比利‧納達。』
我默不作聲，猴子不會說話，更別提英文了。
他轉過身去對納達說：『他不是懂英文嗎？』
『你瘋了嗎，奈爾？』納達提醒他，『你怎麼會期待他用英文跟你說話？他不過是一家爛餐廳裡的笨服務生，老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