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第二章
和每晚一樣，我頭一個登上公車，車裡幾乎空無一人。一個提了滿手塑膠袋的女人坐在後方，蓄著灰色鬍子、包著頭巾的印度人站在中段位置。我上車時，司機完全無動於衷，看也不看我亮出的月票，彷彿表示他還未開始執勤。發車時刻前的四分鐘裡，他寧可整理外套、分類私人用品或撥打手機。一切看來正常，我選了兩人座，避開四人座與人面對面對坐的干擾，專心讀著《自由電報》─—頭條新聞是股市突然下跌，出於昨日經濟指數良好的消息所致。天知道為什麼。不過，這類的謎團在我看來再正常不過。
公車啟動，或者該說陷入第一個車陣動彈不得：自疏解交通的緊急計劃實施以來，勝利大道每天都會大塞車，嚴重影響行政中心附近的交通。這一年來，道路工程阻塞了交通。在腳踏車騎士、滑輪客和持有優先通行卡的汽車駕駛﹝為人母者、懷孕婦女、殘障人士、老年人……﹞專用的『城市走廊』迅速竣工以後，借用市長的說法，大家以為這個城市終於能夠『好好呼吸』。道路中央的特別道路成為滑輪客、腳踏車騎士的天堂，這些人戴著耳機，緊挨著往前滑行─—城市的形象年輕化，公車和計程車的通行卻受到影響。左右兩側的車道空間所剩無幾，各路段永遠在塞車，十字路口則陷於癱瘓。我瞥見車子裡駕駛的臉：大多數是四十歲的上班族，他們沒有優先通行卡，也不像在汽車廢氣間溜著滑輪、一臉開心的人，能在路上自由來去。
因此，我有時間讀完一整版的文章『失業率下降為何造成股市下跌？』我不時向人行道投去一瞥，幾個行人用手帕蒙著口鼻。接著，我的目光回到報紙上，幾乎沒注意到下一站上來了二十幾位由兩名輔導員陪同的小孩。他們分散在車內各處，高聲喧譁。我煩躁地暗自呧咕：『你們這些小鬼，給我安靜一點！』我的音量只容自己聽到，但至少發洩讓我好過一些。公車繼續前進，一分鐘後車內恢復平靜，我抬起眼睛，看到奇特的一幕。
這群小孩應該是剛上完戶外教學課，或是郊遊回來的十歲男女生─—在輔導員的指示下急忙找到座位。他們現在全都舒舒服服坐在車裡的另一邊。這些孩子都戴著螢光橘帽子，頸上掛的識別證寫了姓名和住址。他們身穿名牌厚棉衫，喝著含糖飲料，手裡操作著電玩。在他們的公車裡，他們就像在家裡一樣舒服自在，後來上車的人只能站著！我目瞪口呆看著眼前這一幕，一位女輔導員朝我投來嫌惡的目光。她也戴螢光帽，看來全心全意站在孩子那一邊，似乎即使把外在世界都視為潛在的威脅也無所謂。她叫喚還在走道晃來晃去的女孩：
『奧德蕾，哥登旁邊有個位置。親愛的，到那裡坐下……』車上的座位全滿了。女輔導員又朝我投來猜疑的眼光，伸出粗大的手抓住一個雀斑男孩的肩膀。我可以認為女輔導員讓孩子們全部坐下，為的是讓他們安靜而已；不久後她們會要求他們把座位讓給『大人』……不過也有另一個可能，孩子們要的是把所有位子佔有己有。到了下一站，還有接下來的每一站，事實證明第二個假設才正確。
現在已無庸置疑。安坐在椅上的孩子以輕蔑的眼光﹝或者連看也不看一眼﹞打量著走道上越擠越多的大人。我看到這些可憐人手拿月票爬上公車，他們一臉疲態，也因為結束一天工作而開心。我看到這些人往車裡走，察覺所有位子都坐了人，臉色因此一變。甫上車的人緊挨著緊握車內鐵杆的人，免得摔倒：我看到一對年老矮小的夫妻、幾個講著手機的年輕白領階級、生意人、學生，最裡邊則是兩名提著一堆百貨公司提袋，吱吱喳喳聊天的美麗老婦人。每個人耐心忍受公車的加速、煞車，有座位的地方傳來小學生快樂的交談聲，聲音一會兒減弱，又瞬即壓過所有聲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