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你會認為一切遲早都將走到盡頭,事物土崩瓦解,而後消逝,沒有新的事物製造出來。人一個個死了,嬰兒拒絕誕生。記憶所及,我在此地的這些年間,從未見過一個新生兒。不過,總是有新的人取代那些消失的人,他們從鄉間和邊遠城鎮蜂擁而至,有的拉著堆滿全部家當的小推車,有的開著破車,噗噗有聲、拖拖拉拉地進城,他們統統餓著肚皮,統統無家可歸。這些新來乍到者在尚未學會這城市的規矩作風之前,是最容易上當受害的對象。很多人來到這裡的頭一天,還不到晚上就被騙光所有的錢;有些人付錢承租或購買根本不存在的公寓,有些則受騙為空頭職位付出佣金,還有些人掏出積蓄採購食物,買到的卻是塗上顏料的硬紙板,凡此種種不過是最常見的詐術。我認識一個男人,他維生的手段就是站在舊市政廳前面,只要有新來的居民往鐘塔上的時鐘看一眼,他就跟對方索取金錢。如果對方跟他爭論,他的助理便會佯裝成菜鳥二愣子,把看鐘付錢這套過程整個演上一遍,這麼一來,新來者便會以為這是此城的常規。教人驚愕的並不是這些人如此膽大妄為,而是他們居然如此輕易就能讓別人乖乖掏腰包。
對那些有地方可住的人來說,失去棲身之處的危險永遠存在。大多數建築物都沒有產權所有人,因此當房客的也就不享有任何權利:沒有租約,倘若碰上不利於你的事情,在法律上也站不住腳。公寓住戶被強制驅離住處,流落街頭,並非少見之事。一夥人會拿著槍和棍棒闖進你家叫你滾蛋,除非你認為自己制伏得了對方,否則還有什麼選擇?這種做法統稱為「闖宅入戶」。在這個城市,未因此而失去家園的人,寥寥無幾。不過,就算你運氣夠好,沒有被人用這法子趕出家門,也永遠說不準有朝一日會不會成為這些幽靈房東的獵物。全城幾近每個街坊,都有橫行霸道的歹徒敲詐勒索,強迫別人付保護費,否則不准留住在自己的公寓。他們自稱是房屋所有人,詐騙住戶,然而幾乎從來沒有人敢提出異議。
那些無處可棲身的人的處境更糟,永無暫時喘息的機會。沒有一幢房屋空著沒人住,房屋租賃仲介卻照樣大做生意,每天在報上刊登啟事,廣告空頭公寓,好吸引客戶上門,詐取仲介費用。很少人被這種做法愚弄,可是偏偏就有人甘願為這種空虛不實的承諾投下最後一分錢。他們一大早就來到仲介公司門外,耐心排隊等候,有時一等就是四小時,只為了能坐下與仲介人員談十分鐘,看看照片。照片上的房屋坐落在綠蔭成行的街上,舒適的房間裡鋪著地毯、佈置著軟皮椅,一幅幅祥和寧靜的畫面讓人回想起從廚房飄散出的咖啡香、蒸氣氤氳的熱水澡、窗台上繽紛多彩的盆栽,似乎沒人在意這些照片全都拍攝於十幾年前。
我們當中有許多人返老還童,你得明白,這並不是說,我們努力想拾回童心,也沒有任何人真的意識到此事。可是當希望皆已消失,當你發覺自己甚至對希望的可能性都不再抱持著希望時,你往往會用白日夢、孩子氣的念頭和故事來填補空虛,讓自己還能撐下去。即便是最堅強的人也很難抑制自己,他們會在事前毫無徵兆的情況下,中斷手邊正在做的事,坐下來,娓娓講起心中累積已久的渴望。當然,食物是很受喜愛的話題,你常可不經意聽見一夥人鉅細靡遺地描述一頓飯的內容,從湯和開胃菜談起,慢慢講到甜點,對種種調味料帶來形形色色的風味津津樂道,一會兒專心談論烹調的方法,一會兒致力述說食物本身的作用,隨著食物順著喉嚨滑進肚裡的過程,從舌尖感受到的第一種味道講起,一直談到祥和之感逐漸擴散的經過。這類談話有時一講就是好幾個小時,而且規矩禮節嚴明,好比說:絕不准笑、絕不可讓飢餓打敗你、不可感情衝動、不可不經意嘆氣,因為此舉將引出淚水,而沒有什麼會比眼淚更能迅速破壞一席飲食閒談。為求取最佳效果,你必須將全副心神投入別人口中說出的字字句句。你只要全神貫注地聆聽這些話,便能忘懷眼下的飢餓,進入人們所稱「永續輝煌的場域」。甚至有人表示,食物話題具有營養價值,參與者因此獲得適切的專注力,同時對所有人一視同仁,一律渴望相信他們所講的字字句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