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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的那個命名日,夏末的陽光斜斜穿透黃樺樹林。我獨自消磨整個上午,在札西耶卡森林裡漫步,聞著濃郁的泥土和遲開花朵的香氣。令我驚恐的是,有一株楓樹已經轉成絳紅,在微妙的光芒中像銅鐘似的閃爍。我站在那棵樹底下,難以遏止地流下眼淚。
列歐渥奇卡從樹後冒出來。他身穿寬鬆白衫,樣子比較像個農夫而不像貴族。他的目光令我暈眩,那麼灼烈!難道他一直跟蹤我到這裡?
「為什麼流淚,我的小索妮亞䔮?怎麼了?」
我咬著嘴唇說:「沒事。」
「沒事?」他說:「一定有。」
「這棵樹,」我說:「你看,樹葉都轉紅了,不久整棵樹就要枯了。」
我難以忍受圖拉的冬天,無論是過去或現在。那股寒冷、勁風和大雪逃也逃不掉。這些枝幹枯黑的樹木佔據我的腦海,我再也無法思考。
「妳不是為這棵葉子轉紅的樹木哭泣,」他說:「妳是為了索妮亞而哭。」
我抗辯著。難道今天不是我的命名日?難道我不是全俄羅斯最幸福的女人,因為我嫁給了當代最有才華的作家,生了三個漂亮的小孩,而且在鄉間擁有一棟大宅?
當然了,他說得沒錯。我是為了索妮亞而哭。
那晚家僕在露台上張羅了一頓雅致的早晚餐,將餐桌安置在薄暮中。我的妹妹塔妮亞從莫斯科帶來一個精美可口的餡餅,並用母親送的禮物,一只冰涼的雲母大理石盤裝盛著。另外還有剛出爐的黑麥麵包。堆在白碗裡的豐潤葡萄,用紅碗裝著的南方橘子。還有羅宋湯,以及稍後放在巴黎冰淇淋上的鴨肉。也有羊肉和少量鵝肉。用麥麩和蜂蜜做的甜糕裝滿一籃子。列歐渥奇卡倒著紅酒,任誰都不該喝那麼多酒。
幾個從圖拉軍團來的年輕軍官也來了,穿著帶有銀鈕釦的英挺制服。那時候列歐渥奇卡還不討厭軍方。他的軍旅生涯,或者他在高加索山區的記憶,也還不算遙遠。夜裡躺在我身邊時,他常告訴我關於哥查科夫親王鐁的事蹟以及圍攻西里斯查要塞的經過。我珍惜那些夜晚,那些往事。我想念它們,一如我想念那些經常和我們一起用餐的軍官。
我們圍在那張鋪著白淨亞麻桌巾、陳列著英國瓷器的長桌四周。水晶映著陽光,閃現幾乎令人心痛的光輝。「今天是殉難者日,」列歐渥奇卡舉杯對聚集的眾人說。「神聖的殉難者,」他糾正自己,有一、兩個軍官輕笑出聲。「我們當中有薇拉,這名字的意思是信心。還有娜德茲妲,意思是希望,還有麗烏波夫,意思是慈愛。她們的母親是蘇菲亞,意思是智慧。敬妳,親愛的蘇菲亞,一切智慧的源頭,我一生的愛……」酒杯鏗鏗碰撞,我低下頭,強忍著不哭出來。
隱現在樹叢和灌木中的花園傳出我最喜愛的歌劇《波蒂希啞女》㜊的樂聲。列歐渥奇卡衝到我身邊,在眾人面前短暫地展示他的深情,將我拉入他的懷中。我能感覺到當我們親吻時,眾人的目光直逼而來,可是我不在意。「晚餐前跳支舞?」列歐渥奇卡問我。我羞澀地垂下眼睛。不過我當年的舞姿可優美呢,那時我的膝蓋還沒因為鄉間清晨的濕氣而變得僵硬。
我從他的肩頭看見瑪莉亞‧伊娃諾夫娜茫然盯著空盤子。眼前的情景,我心想,總該終結她對我丈夫的小小迷戀了。列歐渥奇卡可是親手將長矛刺入了她的胸膛!
晚餐過後,真正的舞宴開始。只有幾位年長的姨母和她們的衰老友伴不肯和我們一起在石板露台上跳舞,為了慶祝殉難者日而不停迴旋起舞。
一如往常,列歐渥奇卡堅持只跳卡馬倫斯卡雙人舞(kamarinskaya),一種繁複的快步舞。有幾個人想坐在一旁休息,可是他不允許。列歐渥奇卡是舞蹈指揮,領著大夥兒──尤其是那幾位軍官──展現無比狂熱華麗的舞姿。
早在其他人離去之前,我就已被列歐渥奇卡帶進臥房。我們的倉促離開似乎相當尷尬,然而我不在乎。我們離去前,一個軍官和我四目相接;我知道他在想什麼,而這讓我暗暗感到驚恐。
我還來不及脫去衣服,列歐渥奇卡就已熱烈吻著我的頸子和肩膀。我躺在寬闊的床上,任他為所欲為。當時那還不算令人難受,不像後來。不久他的長褲褪到了膝蓋。我閉上眼睛,他那雙紅潤的大手探進我衣服底下,手掌緊壓著我的乳頭。我讓他盡快得到滿足,我真希望他對這些事有多一點了解,可是我開不了口。我讓他沉沉睡著,衣服半褪,臉龐埋在我的頸窩裡。
當晨曦照亮札西耶卡森林,他已經離開臥房。一如往常,他到書房去了。後來我看見他在那裡頭。他緊抿嘴唇,在天光中蠟燭依然亮著。他的鵝毛筆在紙上刻下深濃的字體,眼裡閃爍著我熱愛的狂野精力。他沒發現我在那兒,儘管我把雙手擱在他肩頭,往他那渾厚白皙的後頸輕輕吐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