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2.布嘉柯夫
「可是性愛?」伽科夫用他那患有濕疹而破皮紅腫的手掌撫著額頭。「你才二十四歲,」他往書桌傾身說:「要禁慾可不容易。」
我收回好不容易擠出的微笑。渥拉迪米‧葛里哥維奇‧伽科夫(Vladimir Grigorevich Chertkov)沒有半點幽默感。除了身材臃腫、皮膚粗糙之外,缺乏幽默大概是這人身上最明顯的一項特徵了。
「據我所知托爾斯泰伯爵並不贊同性愛。」
「他非常鄙視。」伽科夫說:「還有,容我提醒你,他從來不用貴族頭銜。他在好幾年前就放棄頭銜了。」
伽科夫令我相當氣餒。直呼托爾斯泰的名字讓我感到不安。我在禮儀圈中成長,從小被教導要敬重擁有權勢的人。此外,伽科夫或許以為我不知道托爾斯泰拋棄頭銜的事,這點也令我十分惱火。
我對托爾斯泰的事,只要是從他作品或其他管道可以得知的,幾乎無所不知。托爾斯泰的名字總是籠罩著一層厚厚的流言迷霧,無論到哪裡都免不了得吸它幾口。
「你得和我們一樣叫他列夫‧尼古拉耶維奇。」伽科夫說:「他喜歡這樣。」
伽科夫那變色龍般的皮膚鬆垮地包住他梨形的禿頭。我幾乎可以透視他額頭裡的大腦前額葉。他姿態僵直地說著話,邊用肥短的手指輕叩光禿的桌面。「我猜你應該看過《克羅采奏鳴曲》(The Kreutzer Sonata)吧?」
我點點頭,暗暗希望我們不必討論這篇小說。依我看,《克羅采奏鳴曲》是托爾斯泰的失敗之作。小說主人翁波茲尼雪夫和列夫‧托爾斯泰之間可有一點相似之處?我實在難以相信。這篇小說描述一個男人謀殺他的髮妻。許多讀者──我自己當然沒想這麼多──把它看成一本反對婚姻的小冊子,一種恨意的投射,一本惡毒的書。它和《安娜‧卡列尼娜》是那麼不同,托爾斯泰在那部作品中大加頌揚凱蒂和列文的婚姻,讓它像旗幟般飛舞在俄羅斯陰冷的天空。可是波茲尼雪夫?
「我不想強調禁慾觀點,不過去年我曾替一名男僕安插工作,結果他竟玷污了兩名在托爾斯泰家待了好幾年的年輕女僕。這事讓列夫‧尼古拉耶維奇非常氣憤。我只想確定你不會有同樣的問題。」
表面上我篤定地點著頭,心裡卻暗暗驚恐自己竟然被拿來和一名男僕相提並論。我的怒氣大概浮現在臉上了,我努力用雙手遮掩。
「很抱歉我提出如此敏感的話題,」伽科夫說:「不過我常說,醜話說在前頭總是沒錯。」
「沒關係,」我說:「我了解。」
眼看這工作機會就要溜走,我開始陷入驚慌。無論如何,我就是想擔任托爾斯泰的私人秘書。
伽科夫繞過桌子走到我身邊。他將冰冷的手擱在我手腕上。「我從馬可維斯基和其他人那兒聽說了不少關於你的好話。另外,我也仔細讀過你所寫的關於列夫‧尼古拉耶維奇的文章,他也都看過了。相當……青澀,不過也相當正確。」
「托爾斯泰看了我的文章?」
伽科夫肯定地點點頭。我笑了。看來一切都沒問題了。
「我不想讓你對蘇菲亞‧安德烈耶夫娜產生偏見,不過,要是我不對你提醒她和列夫‧尼古拉耶維奇之間的不合,那就太失職了。」伽科夫往下說:「那是一樁相當不幸的婚姻──對他來說。」他開始拉扯那絲綢般的黑鬍鬚,一直把它拉到下巴底下。那鬍子讓他看來有如韃靼人。「老實說,」他繼續說:「她跟我們不是同一類人。甚至可以這麼說,她鄙視我們,而且會不計一切代價,只求能阻止她丈夫繼續寫作。」
「可是他們結婚已經將近五十年了!真的,這……」我不確定自己想說什麼。
伽科夫往後靠著書桌笑著說:「你是個坦誠的青年,瓦倫汀‧菲德洛維奇(Valentin Fedorovich)。現在我明白他們為何會熱心推薦你了。杜善‧馬可維斯基不算絕頂聰明,但他確實有識人之明。」
「我已經聽說他們之間──」
「別讓這些事影響你。」伽科夫說:「不過記得,她可能會說些對我非常不利的話。」他扭動身子,彷彿說這些話令他有些不安。「蘇菲亞‧安德烈耶夫娜和我的關係並非一直這麼糟糕。最初我遭到流放時,她曾替我向沙皇說情。她還經常寫信到英國給我,告訴我一些關於列夫‧尼古拉耶維奇的消息。可是現在她要我別接近她丈夫。我在戴里亞丁基買房子的事也讓她十分氣惱,儘管他們根本不准我住在那裡。」
「真是可恥。」我說,驚訝自己的反應如此激烈。
「你可以說我是活生生的違禁品。」他說完笑了笑。這是我拜訪他以來頭一次見他露出笑容。他再度向前,握住我的雙手。
「親愛的瓦倫汀‧菲德洛維奇,恭喜你得到一份不凡的禮物。你將每天見到列夫‧尼古拉耶維奇,你將和他一起用餐,你將陪著他在樹林裡散步,你將發現你的靈魂因著他的光而一天天溫暖起來。希望你將會和我一樣愛他,希望你會從他身上學到東西。」他鬆開我的手,走到窗前,掀開窗簾望著飄落的雪花。「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將令你終生難忘。」
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說話時,我突然想起我的父親。我父親已經過世一年了,他生前經常用那輕柔沙啞的聲音對我說些慈父的教誨。我不當一回事,但很感激他的努力。他知道自從我皈依托爾斯泰主義之後,就一直心向上帝,渴望著求知、討論理想、充實我的心靈。父親對這些非常贊同,但他要我當心。當了三十年公務員,讓他養成凡事不多想的習慣。可是我拒絕承襲他的這種智性喪失。我要和伽科夫一樣當個學徒。
一個身穿粗羊毛外套的僕人進來。這種對衣著的不講究是伽科夫妥協於托爾斯泰價值觀的結果。生於貴族之家並非他的意願,儘管他也沒有放棄所有產業。克雷希諾是座優美的莊園,有寬闊的土地和好幾間養馬的附屬建築。我見過的僕人約有五、六個,我推測起碼還有十幾個藏在廚房裡或在田園中的某處。屋裡的家具並不華麗但十分堅固實用,大部分是英式和法式。我不太喜歡那些遮住光線的厚重絲絨窗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