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人家叫他紅衣主教,因為他總穿著那件紅色的皮大衣,那是他從一個跑碼頭戲班子的戲服架上偷來的。當時是冬天,他拿它是因為除了大衣,還有配套的靴子和手套,而這三樣東西他都缺。
雖然幹他這一行的人,幾乎都不會以任何醒目的方式突顯自己,他卻發現,事實上即使換穿最不起眼的灰色毛料外套,不論是要雇用他或懲罰他等想找他的人,還是會找上門來。
至於「紅衣主教」這個外號,不論多麼反諷、意帶嘲弄,卻多少讓他這座四海為家的一人教堂,沾到一點光榮的使命感。人家也叫他小張,背後有個更直接、更反諷,嘲弄意味更濃的原因。他年少時,鼻梁和雙眼被馬鞭劃出很深的傷口。他失明了三個星期,一旦視力恢復,就看見眼皮橫過一條突起的明顯疤痕,彷彿小孩塗鴉筆下邪裡邪氣的中國式吊稍眼。從此以後,他的眼睛就很怕光也容易疲倦,報紙讀超過一頁就會頭痛,使得他在任何場合都戴著圓框的深色墨鏡。
這道鞭傷也破壞了鼻子的內部組織,使他的嗅覺幾乎完全失靈。他大概知道自己分租的那個房間,比他實際上感覺到的更令人作嘔,因為他隨時看得見附近的排水溝。這間小閣樓租金便宜、門戶獨立又可通屋頂,而且最重要的是,它位在大圖書館的陰影裡。
「紅衣主教」小張是圖書館的常客。辣手無情的活計人人都能勝任,但他認為知識使他領先同行,問題是他的眼睛使他無法長時間做研究。小張的變通之道是跟圖書館管理員交朋友,所以到頭來雖然一個字都沒讀,仗著記性好加上周密的聯想,就蒐集到七、八成所需要的情報。每週的工作日,他都遵循一成不變的斯巴達式規律過活:圖書館、咖啡館、客戶、代表客戶遠行、澡堂、鴉片館、妓院、收帳。這種生存方式主要包括激烈的動作和大片看似流失的時間,忙於胡思亂想、昏然入睡、做麻醉品之夢,忙於刻意營造空白。
過去三天以來,小張一直在策劃謀殺崔平,想賺一筆錢,工作本身似乎很簡單。野心勃勃的崔平是富有的軍火製造商亨利‧宋克的妹夫,為了配合他靠婚姻取得的新地位,他用老婆的錢買了第四龍騎兵隊指揮官的顯赫官職,但他並非軍人出身,獲得勳章也不過因為參加過兩場地方性戰役。崔平真正的英雄事蹟,其實是消耗過數量可觀的波特紅酒,和一場長時間未能痊癒的痢疾。他的部隊被選中委以重任時,屈居他手下、備受壓抑的副手,便踏出驚人的一步,找小張下手。
小張的一般業務並不包括暗殺,但他確實殺過人。他並不相信艾斯比告訴他的情節,背後一定另有隱情,客戶總是會撒謊、隱瞞。小張第一天花了一整天做研究,挖掘名流名錄、舊報紙、家譜,而且照例找到了一大堆關係。因為有了這些情報,小張熟悉了崔平這個人、他的住處、馬車和軍營,然後又特地跑到外交部外面守候,因為他相信這是揭開秘密的關鍵。這就是小張的作風,他做這些個研究,不僅為了了解自己插足的狀況,也有排除心靈空虛的作用。如果他不過是個沒心肝的殺手,那就隨時隨地都可以做掉崔平,只要一直跟蹤他,掌握他單獨外出的時機,就可以交差。
第一天和第二天下午,崔平都坐私人馬車從軍營前往外交部,每次都停留好幾個小時。第三天,他再次前往外交部,對出入的外交部官員詳加觀察。三點鐘,崔平的公務馬車出現在巷口,坐著哈洛德‧柯拉貝和崔平。小張在他們經過時垂下眼簾,然後注視著他們走遠。他們一轉過街角,他就連忙去叫出租馬車。不出所料,外交部馬車直奔哈德里安廣場,很容易跟蹤。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馬車越過老城的城牆來到鄉間。
他們走了將近兩小時。但他一看到那棟房子的規模就知道到了什麼地方,因為沿海靠奧倫治運河一帶,只有一棟像這樣的住宅,就是最近冊封爵士的羅勃‧范達立夫,那個因女兒跟某個日耳曼小邦的王子訂婚而聞名的金融家。對方的名字好像是卡爾赫斯特‧封‧什麼的,小張不記得了。
但是當他用戴上手套的手穿過玻璃、打開精緻的玻璃門時,立刻想到自己擅闖一個規模相當大的社交場合,這是個正式的假面舞會。他在陰影中觀察,直到找到一個喝醉的客人,安全地從他那兒取得面具,然後就藉著這層掩護四處找尋崔平的下落。因為大多數男賓都穿正式的黑禮服,所以穿紅制服的上校並不難找。
小張自己也為了同樣原因引起注意,他習慣扮演為所慾為的厚臉皮角色,用恫嚇隱藏形跡,置身這種衣飾華麗的豪宅舞會,實在很不稱頭。但他就是擺出一副熟悉內幕,神氣活現的嘴臉。看到那麼多人只因為他流露一種令人不快的傲慢,就立刻承認他擁有比他們更多的權利,讓他覺得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