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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曾經告訴我,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知道自己願意為何犧牲。他說,要是不曉得,活著有什麼意義?完全沒有,根本不算人。我當時十三歲,而他剛灌完四分之三瓶尊美醇精釀威士忌。不過,嘿,說的真好。就我記憶所及,他願意為了(一)愛爾蘭、(二)他過世十年的母親和(三)幹掉柴契爾那臭婆娘而死。
總之,從那一天起,我隨時都能說出自己願意為何犧牲。起初很簡單:家人、女友和房子。後來有一陣子事情複雜一點,但現在又穩定了。我喜歡這樣,感覺一個男人可以依此自豪。我願意為了(不是按輕重順序)居住的城市、工作和孩子而死。
我的小孩目前還算聽話,居住的城市是都柏林,工作是幹臥底。這三樣東西哪一個最可能取走我的老命,感覺似乎很明顯。不過,除了狗屁文書作業,工作已經很久沒給我什麼恐怖的遭遇。愛爾蘭就這麼丁點大,幹外勤的壽命很短,兩次任務,頂多四次,被人認出來的風險就高得厲害。我很久以前就將九條命用完了,因此目前暫時退居幕後,負責指揮臥底任務。
在臥底組,不管上工下工,真正的危險只有一個:你創造幻象的時間夠久,就會以為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中。你很容易相信自己是催眠家、幻象大師和聰明鬼,知道什麼是真實的,也清楚所有詭計。其實,你也是看得張口結舌的觀眾之一。不管你有多行,這世界總是技高一籌,比你狡猾、比你快,而且比你無情幾百倍。你只能試著跟上,明白自己的弱點,永遠期待對手會出賤招。
自從前妻奧莉薇亞恢復理智,將我一腳踢開,我就住在碼頭邊一棟九○年代蓋的大型集合公寓裡。我想,建築師絕對是大衛‧林區。地毯厚得從來聽不見腳步聲,但就算半夜四點,你也聽得見五百個心靈的齊聲低鳴,來自四面八方。有的作夢,有的期盼,有的擔心、計畫或思考。
我小時候住在廉價公寓,各位一定以為我很習慣這種養雞場似的生活,但這裡不同。我不認識他們,從來沒見過這些傢伙,不知道他們如何出入這棟公寓,何時進出。我只曉得他們從不離開,整天鎖在公寓想事情。就算睡著,我也會豎起一隻耳朵留意嗡嗡轟鳴,隨時預備下床捍衛疆土。在這棟「雙峰」公寓,我的小窩走的是時髦鰥居風,意思是四年過去,家裡還像搬家貨車沒來似的,只有九歲女兒荷莉的房間例外,塞滿男人想像得到各式各樣淺色毛茸茸的玩意兒。
當我回到家卻看到電話答錄機上瘋狂閃動的紅燈,我走到陽台掏出手機,撥了號碼打給妹妹潔姬。電話才響一聲,她就接起來:「法蘭西斯?天老爺啊,我都快瘋了!你到底跑去哪裡了?」
「去接荷莉。到底怎麼了,潔姬?」
電話裡有雜音。事隔多年,我還是一下就認出老哥謝伊急促的嗓音,而我母親的一個聲響讓我喉頭一緊。
「潔姬,妳再不告訴我出了什麼事,我發誓一定過去把妳絞死。」
「喔,老天,法蘭西斯……可不可以拜託你找地方坐下來?不然就是去倒一杯白蘭地之類的?」關門聲。「好了,」潔姬說,四周忽然安靜下來:「是這樣,你還記得我前不久跟你說過,有個傢伙想買這裡路底的三間房子,翻建成公寓?」
「記得。」
「結果他並沒有建公寓,所以他打算讓房子多撐一陣子。他找工人去拆壁爐,還有線腳之類的去賣,。他們今天動工,從角落那間開始。你還有印象嗎?那間廢房子?」
「十六號。」
「就是那間。他們拆除壁爐,在其中一個壁爐後面發現了一只手提箱。」
潔姬故意停在這裡。毒品?槍?現金?「天殺的,潔姬,到底是什麼?」
「是蘿西‧戴利的箱子,法蘭西斯,是她的箱子。」
各式各樣的車聲消失了,戛然而止。天空的橘光變得和森林大火一樣野蠻飢渴,令人目眩,失去控制。「不對,」我說:「不是。我不曉得妳是怎麼拿到的,但裡面他媽的是我的東西。」
「哎,好了,法蘭西斯──」潔姬的同情和關心溢於言表。我想要是她人在這裡,我一定會一拳打昏她。「聽著,我知道你很──」
「除非妳搞這套是為了騙我回去,是這樣嗎,潔姬?妳打算來場家族大和解嗎?因為我警告妳,這不是他媽的親情倫理劇,玩這種遊戲沒有好下場。」
「你啊,你這個胡扯蛋,」潔姬光火了:「克制一點。你以為我是誰?提箱裡有一件襯衫,紫色的,圖案是佩斯利螺紋,襯衫裡裹了一張出生證明,蘿絲‧博納黛特‧戴利。」
槓抬不下去了。我找出香煙,手肘支著欄杆,吸了這輩子最長的一口煙。
「抱歉,」潔姬說,語氣放柔下來:「剛才發你脾氣。法蘭西斯?」
「妳打電話給條子了沒?」
「只打給你,那還用說。知道這件事的只有建築工人,兩個年輕的波蘭佬,就這樣。那天工程做完,十五號叫兩個波蘭佬來找爸和媽。」
「媽沒有告訴整條街吧?妳確定?」
「忠誠之地已經不是你記得的樣子了。這陣子有一半住戶是學生或雅痞,我們連他們姓什麼都不曉得。庫倫家仍舊住在這裡,還有諾蘭家,荷恩家也剩幾個。不過,通知戴利家之前,老媽不想跟他們說。這麼做不對。」
「很好。手提箱這會兒在哪裡?」
「在起居室。建築工人是不是不應該移動它?但他們有工作要做──」
「非常好,除非必要,千萬不要動它,我會儘快趕過去。」
半晌沉默,接著:「法蘭西斯,老天保佑,我不願意胡思亂想,但這難道不表示蘿西……」
「現在還不曉得,」我說:「鎮靜一點,什麼都不要說,等我過去。」
我又開始想起那晚在「忠誠之地」的盡頭,那股難以壓抑的心碎感覺、那股讓我徹底厭惡家鄉、家族一切的自暴自棄,那個巨大的疑問「妳到哪裡去了?」但直到此時我才明白,那條路和蘿西的那只手提箱一直在等我回去,已經等了很久,一旦伸出爪子,絕對不可能一個晚上就放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