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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卡思帕睡在畜舍。
畜舍只剩二十幾隻動物,有馬、有駱駝,不是老了就是沒用處了。其他動物都已跟著馬戲團前往法國和德國南部,展開冬季巡迴演出。
卡思帕帶著他那把小提琴來到畜舍,走進蘿莎莉的欄位,攤開床單,鋪上羽絨被。蘿莎莉是匹混種馬,身上混合了柏柏爾馬和阿拉伯馬的血統。蘿莎莉之所以會被留下,是因為牠只聽主人的控縱,即使是卡思帕也駕馭不了牠。
卡思帕拿出小提琴,拉奏起A小調組曲。畜舍屋頂亮著一顆燈泡,散放著金黃色柔光,灑落畜舍裡的動物身上,每隻動物都側耳聆聽悠揚的琴聲。馬丁‧布伯曾在書中寫過:和動物最親近的人是最具靈性的人。想要找尋上帝,往動物身上去找就對了。這時卡思帕想起了那個小女孩。
卡思帕在十九歲左右,發現自己有這種能聽出人體音調的能力,可以帶來財富,於是毫不猶疑,立刻開始利用這種能力賺錢,也開始累積名聲。他對兒童身體的音調尤其敏銳,數年後,來找他進行個別治療的兒童學生,一天多達十個,簡直跟巴哈在萊比錫的時期一樣。
卡思帕碰過的兒童數以千計,類型繁多,有的自發、有的驕縱、有的天資優異、有的駑鈍頑劣,而最特殊的一類,就是那個小女孩。
卡思帕把小提琴收入琴盒,用手臂環抱著,猶如母親抱著嬰兒。這把小提琴是克里莫納學派的製琴,是把瓜爾內里名琴,也是過去那段美好年代唯一留下的紀念品。
卡思帕照例在睡前禱告,然後躺下身來。和動物如此親近,大大緩解了他的焦慮。他凝耳細聽疲憊的聲音,只聽見疲憊從四面八方同時湧來,還來不及聽出疲憊的音調,疲憊便已結成晶體,化作眠夢。
布魯諾馬戲工坊共有四棟建築,中間圍著偌大的中庭。這四棟建築分別是行政中心、排練場、騎馬場和倉庫。行政中心裡頭有三間小辦公室、兩間更衣室和一間大練習室。排練場蓋得像座八角形的塔。騎馬場頗為低矮,後方設有畜舍、練習圈和長繩訓馬圈。倉庫裡有工作坊、裁縫室及儲物閣樓。
雨水落在水泥中庭,鋪成薄薄一層清澈平靜的水潭。卡思帕站在馬戲工坊入口。太陽露出臉來,陣陣強風倏然止息。水潭表面猶如凝結,平滑得像面鏡子。只見鏡子另一頭,那輛黑色富豪轎車駛來,停了下來。
卡思帕走到中庭中央,止步站立,腳踝以下沒入水潭。鞋襪像海綿般吸飽了水,感覺像在五月初時涉水走過奧亞維港搭棚區對岸的海灣。
車門打開,克蘭瑪雅走下車,啪噠啪噠的沿著屋舍旁走。克蘭瑪雅臉上戴著一副墨鏡,身後跟著的是那名金髮女子。卡思帕走到屋前,替她們開門。
卡思帕領著她們走進排練場。場中的鋼琴上亮著一盞小燈。卡思帕打開場燈,脫去鞋襪。
排練場裡除了他們三人外,另外還有個人,那人是名男子。那男子會在排練場內,一定是戴菲讓他進來的。那男子遠遠坐在第六排,正好擋在緊急逃生門前,要是給消防署人員看到肯定不會高興。那男子有邊耳朵上戴著一樣東西,昏暗中看不清楚,看起來似乎是助聽器。
卡思帕打開一張摺椅,挽著那金髮女子的手臂,領著她走到排練場旁邊。
那金髮女子說:「我要站在你們旁邊。」
卡思帕對著那金髮女子、克蘭瑪雅,還有那坐在緊急逃生門前的男子微微一笑,低聲說:「妳坐在這裡,不然就請你們全都離開。」
那金髮女子沉吟一會兒,在摺椅上坐了下來。
卡思帕走到鋼琴前坐下,擰乾襪子,甩去鞋裡的水。克蘭瑪雅就站在他旁邊。他掀開琴蓋,排練場的氣氛有點緊繃,像這種時候需要散播柔美和光明,便彈起巴哈〈郭德堡變奏曲〉開頭的詠嘆調,這首詠嘆調專為輾轉難眠的夜而譜寫,可以撫慰心緒。
克蘭瑪雅說:「我被綁架了。」她站在鋼琴旁,臉色異常蒼白。
樂曲到了這裡轉調為賦格曲,節奏宛似南美駱馬的步伐,音調柔婉有如搖籃曲。
卡思帕說:「我帶妳走。」
克蘭瑪雅說:「這樣的話他們會去對付我媽媽。」
卡思帕說:「妳又沒有媽媽。」這時他覺得口中發出的聲音似乎不屬於自己。
克蘭瑪雅說:「你又知道了?」
卡思帕問說:「他們把妳媽媽也綁架了嗎?」
克蘭瑪雅說:「他們可以找到我媽媽,他們什麼人都找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