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他望向溪流下游，有個女子坐在一張長椅上。她本來在寫東西，現在把記事本和筆放了下來，抬眼看著他。他走向她，心想：一隻小灰鼠，樣子難以歸類，有些笨拙，有些膽怯。她望著他說：「你不認得我了？」
「艾瑟！」他經常面對熟悉的臉孔卻想不起對方的名字。所以現在他很高興，自己竟能立刻想起這張幾乎已認不出的臉所屬的名字。他最後一次見到艾瑟是七○年代的事，那時她是個漂亮的年輕女子，鼻子和下巴微尖，嘴型略顯嚴肅，她總是微微駝背，以免豐滿的胸部引人注目。但她這樣肌膚白皙、眼睛湛藍的金髮美女，仍會散發出掩不住的光采。但是，雖然她現在為了他們的相遇，為了他認出她而露出友善的微笑，但漢納再也找不到那光采了。他有點不知所措，彷彿因為艾瑟不再是當年的樣子，沒有達成她自己的期許而尷尬。「妳好嗎？」他問。
「我請了假。請朋友幫我代三堂英語課，我想她會上得很好，不過要是她能跟我聯絡或是我能打電話給她的話，我會更放心點。」她看著他，彷彿他能幫她這個忙。「我從來沒有這樣臨時請假過。」
「妳在哪裡教書？」
「我留下來了。你們都離開後，我完成教師實習，找到第一份教職，然後又在以前的學校找到第二份教職。我就這樣教到現在：教德語、英語和藝術。」她似乎想把話一次說完，又繼續說：「我沒小孩，沒結過婚，有兩隻貓，在山上有間景觀很好的公寓。我喜歡當老師，有時候我會想，做滿三十年大概夠了，但每個人大概也都這樣看待自己的工作，反正也沒剩幾年了。」
漢納等著她開口問：你過得怎麼樣？但這問題一直沒出現時，他便問道：「妳一直跟約爾克和克莉絲汀保持聯絡嗎？」
她搖搖頭。「幾年前我在法蘭克福火車站重遇克莉絲汀。那天因爲下大雪，列車時刻表全亂了，當時我們都在等各自要轉的火車。之後我們不時互通電話，她說我應該寫信給約爾克，但我過了很久卻一直沒這麼做，直到他申請特赦時，才終於寫信給他。『我並非在此祈求恩惠。我對抗過這個國家，它也與我對抗，但我們互不相欠。我們虧欠的只有對自己理想的忠誠。』你想起來了嗎？那份他申請特赦的聲明，還是那麼驕傲──突然間，約爾克又成了我認得的那個年輕人，我愛過的那個約爾克。」她微笑道：「當時他沒發現，就更別說是你們了。你們全都……那時我很怕你們。因爲你們如此清楚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以及該做什麼，你們如此堅決、不顧一切、如此不妥協、不肯屈服、無所畏懼。對你們來說一切都很簡單，我卻爲了自己覺得這些事如此困難，以及不懂資本主義、國家機器和統治階級是怎麼回事而羞愧，而當你們談起那些豬……」她又搖搖頭，陷入當年的羞愧和畏怯。「我當時得趕緊畢業去賺錢，你們卻擁有世上所有的財富和時間，你們的父親──約爾克和克莉絲汀的父親是教授，你父親是律師，烏利希的父親是個有間大診所的牙醫，凱倫的父親是牧師。我父親則連在西里西亞的小農場都保不住，雖然那也只能勉強養活我們，但至少曾經屬於過他。後來他只能在酪農場工作。有時候你們會叫我『我們的牛奶女孩』，雖然我認為你們是出於善意，但我很明顯不屬於這個團體，大多時候你們只是忍受我的存在，如果我消失……」
漢納試著搜尋與這段敘述相符的回憶。他以前真是這樣子嗎？表現得無所不知，而且擁有全世界的時間？他真的把警察、法官和政客叫成豬？他以前真的叫艾瑟「我們的牛奶女孩」？這一切感覺如此遙遠。他想起那些用一大堆香菸和便宜紅酒度過的徹夜爭論，那種氛圍，那種不斷追尋、渴求對一切都能做出正確分析，採取正確行動的感覺；想起策畫與準備行動時共享的那份興奮及全然專注；想起他們佔領大講堂和街道時，陶醉於所擁有力量的強烈感受。但他想不起當時他們到底討論了什麼、追尋了什麼，又為什麼要佔領大講堂和街道，更不用說艾瑟當年的樣子。她有幫他們買菸、煮咖啡嗎？她現在教授藝術──所以她當年幫忙畫過海報嗎？「妳真好，還一直關心約爾克。我只在他被判刑時去看過他，但當時連句像樣的話都說不出來。就這樣，一直到克莉絲汀上星期打電話給我為止。他變了很多嗎？」
「哦，我只有寫信，沒去探望過他。他也從來沒找過我。」她向漢納投以探詢的目光，他不知道這是因為她無法理解他長期的冷漠，還是無法理解他此刻對約爾克改變了多少的興趣。「我們馬上就能看到了，不是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