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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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麗娜曾對我說,我們只記得從沒發生過的事。許久以後,我才明白這句話的意義。雖然這個故事結束了,但還是讓我從頭講起。
一九八○年五月,我消失了整整一個星期,彷彿人間蒸發。七天七夜,沒人知道我的去向。朋友、同學、老師甚至警察都全力投入尋人工作,有些人認為我死了,不然就是在聲名狼藉的街巷裡迷路、失憶,遭人誘騙。
一個禮拜後,有個便衣刑警從特徵認出了失蹤的我。我這個被懷疑是失蹤人口的孩子在車站徘徊,彷彿一縷幽魂,迷失在霧氣繚繞的鐵鑄教堂內。刑警朝我走來,一如偵探小說的情節。他問我是不是叫奧斯卡.德萊,是不是那個從寄宿學校失蹤、沒有留下任何線索的孩子。我雙唇緊閉,點了點頭。我猶然記得車站拱形圓頂映照在他那副眼鏡玻璃鏡片上的倒影。
我們一塊兒坐在月台的椅子上,警察慢條斯理地點了一根菸,就這樣讓菸燃著,沒湊進嘴裡。他跟我說,有一大堆人準備問我一籮筐問題,我最好能先想好適當答案備戰。我再次點點頭。他看進我的眼裡,打量著。「奧斯卡,有時說出實話不見得是個好主意。」他喃喃說道。他遞給我幾枚硬幣,要我打電話給學校老師,我照做了,警察在旁邊等我打完電話。接著,他塞給我搭計程車的錢,並祝我好運。我問他怎麼知道我不會再次失蹤呢?他盯著我好一會兒的時間。「只有知道要去哪裡的人才會失蹤。」他回答,不再多說什麼。他陪我走到大街上,接著道別,完全沒問我究竟去了哪兒。我望著他的身影沿著科隆大道遠離,那抹沒碰過的香菸煙霧,彷彿忠心的狗兒緊緊跟隨。
那天,海天連成一片的藍色之上,高地的魂魄在巴塞隆納的天際雕琢出不可思議的雲朵。我搭乘計程車回學校,猜想連珠帶砲的問題正在那兒等著我。
當時,我並不知道時間的大海,總有一天會歸還所有埋葬在它深處的記憶。十五年後,那天的記憶又回到我的腦海。我看見當年那個小男孩,在法國車站的霧裡遊蕩,而「瑪麗娜」這個名字,彷彿剛被劃開的傷口,再次被揭開。
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緊鎖著一個秘密。而這,就是我的秘密。
1
七○年代末,巴塞隆納是一座大街小巷錯落的海市蜃樓,只要跨進某個門檻或咖啡館大門,就會錯以為時光倒退了三、四十年。這座城市如夢似幻,時間跟回憶,歷史和傳說,都在這兒交會融化,彷彿一幅被雨水淋濕的水彩畫。而這篇故事的舞台背景,就是那些已銷聲匿跡的街道,和猶如從神話裡走出來的教堂和建物。
當年的我十五歲,寄宿在瓦爾維德拉區那條公路的山麓下,一間以聖人為名的學校。學校正面門牆雄偉氣派,給人它是座城堡而非學校的錯覺。
我在那棟巨大城堡的教室裡,成天作白日夢過日子,每天都在等待下午五點二十分的奇蹟,陽光就在那神奇的一刻,將高聳的窗戶暈染成一片波光蕩漾的金黃。
下課鈴聲響起後,住宿生有三個小時的自由時間。我最愛這段時間,我會躲開管理室的監控,溜到市區去探險。在那漫長的散步途中,我感受到醉人的自由快感。短短幾個小時,巴塞隆納的街道、學校、我那四樓哀傷的房間全都消失無蹤。短短幾個小時,我的口袋裡雖然只有幾個銅板,卻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
一九七九年九月末的一個下午,我隨意拐進當時還沒注意到的一條大道,街道的盡頭是圍牆柵欄,再來是座老舊花園的殘跡,乍看荒廢了幾十年。樹木當中,有棟兩層樓高的房屋。
天色逐漸變暗,這個地方讓我覺得無比陰森,我想最好還是沿原路回到學校,就在此時,我發現昏暗中出現了一雙發亮的黃眼睛。
一隻毛茸茸的灰貓杵在屋子的圍欄前,嘴裡還咬著奄奄一息的麻雀。那隻高傲而態度挑釁的小動物攫住了我的目光。我靠近入口,伸出手穿過欄杆,就在這時,我感覺到靠著的門鬆開了,明白門並沒有關上。我往裡面跨一步,花園暗處傳來天籟般的歌聲,彷彿一股誘人的香味,那是我這輩子聽過的最美妙歌聲。
我靠近開著燈的玻璃屋,那難以形容的歌聲便是來自屋裡。那是女人的歌聲。屋內點著上百根蠟燭,搖曳的燭光照亮了一台老舊留聲機的金色喇叭,留聲機上正轉著唱片。我不知不覺地走進小屋,在留聲機桌上,看到一個閃閃發亮的圓形物品,是個懷錶。我拿起它,就著燭光打量,上面的指針已經靜止,錶面裂開了。我想那是黃金材質,歷史應該跟這棟屋子一樣年代久遠。再過去一點,有張背對著我的大扶手椅,椅子正對著壁爐,壁爐上面掛著一幅白衣女子的油畫。她睜著一雙大大的悲傷灰眸,恍若深潭,俯視廳內。
忽然間,魔法的氛圍被打破了。一抹身影從椅子上站起來,轉過身來看我,黑暗中勾勒出一頭白色長髮和一雙恍若火炬的眼瞳,只見他朝我伸出一雙蒼白的大手。我嚇得半死,橫衝直撞,撞倒了留聲機,衝到門邊。我聽見鋼針刮傷唱片,天籟的歌聲化成地獄般的可怕哀號。我衝進花園,感覺那雙大手摸到了我的襯衫,我飛快地甩開他,恐懼竄遍全身,讓我連一刻都不敢停留。我跑啊跑,沒勇氣往後看,直到身體側邊感到刺痛,才發現自己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同時全身冷汗直流。而燈火通明的學校,就在前方不到三十公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