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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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一直是我生命裡的一部分,她出生的時候,我已經兩歲,只差幾天就滿兩歲。我們小時候住在同一座村子裡:N村。我總是不需刻意就能和她相遇,不管是上學、散步或是望彌撒。
望彌撒,那是個恐怖的時刻,總是千篇一律,而我總應當要卡在父母之間,如常地承受這千篇一律的經過。我們在教堂裡面所佔據的位置往往也反應出我們的個性:最溫順的人就可以和同儕坐在一起,最不聽話的人就坐在父母的身邊。在這張由全村人透過默契共同認可的望彌撒座位圖裡,安妮是個特例,可憐的女孩,她是獨生女,我說她「可憐」,因為她總是在抱怨個不停。她出生的時候,雙親已經有點年紀了,而她的出生,對兩個老人家而言真是一個奇蹟,以至於在日常生活裡,他們沒有一天不說「咱們三人」,就這樣,他們連一點機會都不願放過,而安妮則惋惜著沒有機會聽見「咱們四人」、「咱們五人」、「咱們六人」等說法。每一次的望彌撒都讓她對於這樣的狀況感到更加難受:她坐在長凳上總感到孤單。
至於我,儘管我今日認為無聊是想像力最好的沃土,在當時,我卻認為望彌撒是造成無聊最主要的來源。在當時,我絕對想不到自己會發生什麼事。直到那個週日。
序曲才一開始,我就感到非常不舒服。我覺得一切都失去了平衡,包括祭壇、管風琴、十字架上的耶穌基督。
「別再這樣呼吸,路易,大家只聽見你的呼吸聲!」
母親的指責,加上一直未見稍減的不適感,喚醒了長久蟄居在我內心的一句話,一句我父親曾經在某個夜裡對她低聲訴說的話:「封丹神父已經嚥下最後一口氣。」
我父親是個醫生,熟知宣佈一個人死訊的各種說法。他輪流使用著這些辭彙,在我母親的耳邊低語著。但就和所有的孩童一樣,我也善於偷聽大人們的竊竊私語,並且聽到了這所有的說法:「闔上他的雨傘」、「死在他的鞋裡」、「歸還靈魂」、「死得安詳」。我很喜歡最後那個說法,我想像那樣的死亡比較沒有痛苦。
我是否正在逐步死去?
總之,在真正死去之前,沒有人知道死亡是怎麼一回事。
倘若,我的下一口氣就是我的最後一口氣,那怎麼辦?因為害怕,我屏住呼吸,然後轉頭望著聖洛克的塑像,並祈求著;既然聖洛克曾經治癒過許多痲瘋病人,一定也能夠治好我。
下一個週日,說什麼我也不去望彌撒,我非常確信,這一次死亡絕不會輕易放過我。但是等到我又回到每週和家人往常佔據的長凳上時,再也感受不到先前體驗過的那種不舒服了。相反地,一股恬適的感覺襲上了我的心頭,我很開心能重新尋回屬於這座教堂的獨特木頭氣味,一切又回到原先的模樣。我的目光找回了焦點,這焦點就落在安妮身上,她的一頭秀髮映著她的模樣。我一下子恍然大悟,我前一週所經歷的可怕恐慌,原來是她的缺席所引起的。想來,她一定是在家裡躺著休息,前額還敷著一條毛巾以便舒緩痙攣,或者她是在家裡作畫,以免受到過於粗魯之動作的干擾。安妮很容易有嚴重的氣喘發作,這讓大家都非常羨慕她,因為如此一來,她便免去了很多惱人的外務。她那仍然偶爾帶有輕咳動作的身影,讓我的周遭都充滿了她的一舉一動以及一顰一笑。她開口唱起了詩歌,她不是個天性爽朗之人,所以見到她在管風琴聲響起時上半身隨之活動起來,總是讓我感到訝異。我那時還不知道,歌唱就和歡笑一樣,可以讓人完全投入情感,甚至是投入憂傷。
絕大部分的人都只要望上一眼,就可以愛上一個人,但是我卻被愛情玩弄了。安妮闖入我生命時,人並不在現場。那年我十二歲,安妮比我小兩歲,只差幾天就整整小我兩歲。
我開始像個孩子那樣愛她,也就是說在眾人面前如此表現。我從沒想過要和她獨處,那時我還不到談心的年紀。我是為愛而愛,而不是為了被愛。僅僅是從安妮的面前經過,就足以讓我感到開心。我會搶走她的絲帶,讓她追著我跑,然後從我手中一把搶回絲帶,隨後又毅然轉身離去。再沒有什麼能夠比一名生氣的小女孩更加無情。而首先讓我聯想起商店裡頭的洋娃娃的,正就是這些她笨拙地戴在頭髮上的絲帶。
我母親在村子裡開設一家縫紉材料行。放學後,我們兩個會一起回到材料行裡,我去找我母親,而安妮則和她的母親會合,她母親可以說有一半的人生都在材料行裡度過,而這一半的人生是她不動手縫紉的時光。有一天,安妮從洋娃娃的架下走過時,我突然被二者的相似程度震懾。除了頭上的絲帶,她臉上也帶著相同嬌弱而慘白的面容。年幼的我於是一時推理心大起,我發現到自己除了她的頸部、臉部以及她從未伸向我的手腳之外,我沒看過她其他部位的皮膚。完完全全就和那些個陶瓷娃娃一模一樣!我穿過父親診所候診室的時候,安妮有時候也會在那兒。她總是獨自前來就診,她個兒小小的,一個人坐在黑色座椅中央。氣喘幾乎讓她的臉都變形了,此時的她看起來和陶瓷娃娃一點也不相似,只有因為陣咳引起的緋紅臉頰還能讓人稍稍有所聯想。但想當然耳,父親後來也不曾告訴過我,說安妮的身體其實像是布娃娃。即便我問他,他也只是以「職業機密」來回應我,同時輕敲我的頭,然後又去輕敲母親的屁股,因為母親正對他微笑著,而那微笑卻讓我尷尬不已。
所有的相似都是互為關聯的,陶瓷娃娃讓我想起安妮,於是我將它們一個個都偷偷帶走。可是一躲進房間裡,我又赫然發現這些娃娃的頭髮不是太鬈就是太直,而且眼睛又太圓、太綠,同時也沒有安妮的長睫毛,每次安妮在想事情的時候,就會伸起食指撥高自己的睫毛。和人一樣,這些洋娃娃都不是被製作來要和誰相像的,但我還是怪罪這些洋娃娃如此不像安妮。於是,我來到池塘邊,將每一個洋娃娃的腳部都繫在一顆石頭上,然後看著它們毫無阻礙地沉入水裡,腦中還在想著希望下一個拿到的洋娃娃會更加像安妮。
池塘非常深,只有少數角落可以讓人下水而不會有危險。
這一年,在世界的核心裡,有我和安妮。在我們的四周,發生了許多事,但我完全不在乎。在德國,希特勒當上了帝國首相以及納粹黨的頭目,那是唯一的政黨。布萊希特和愛因斯坦都在達浩集中營逐步擴建期間逃離德國。還是孩子的我,天真地以為自己可以不受到這段歷史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