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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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仔細讀著這封信,必須不斷跳回到前方,將字字句句從頭完整再讀一次。自從母親過世,我再也不能專心於自己所閱讀的東西,以前我只需要一個晚上就讀完的手稿,現在需要花上好幾天。
這一定是搞錯了,我不認識什麼路易,也不認識哪個安妮。我又翻出信封,上頭的確寫的是我的姓名以及住址。一定是寄給和我同名同姓的人,那個路易一定會發現自己搞錯了。我不再瞎猜,並繼續拆完其他信件,這一次,真的全都是安慰信。
梅荷洛太太真的是位盡職的門房,她並沒有被這一波波的信件搞得暈頭轉向,還留了一張小紙條給我,表示若有需要,我千萬別遲疑,她一直都會在。
我一定會想念梅荷洛太太,比想念我的公寓還要想念。我的新公寓會比較大間,但門房肯定不會比較和藹可親。我又不想搬家了,我不想動,只是待在床上,在這間我不到一個禮拜前開始無法繼續忍受的小套房裡。我不知道該去哪兒找到力量來搬到新住處展開新生活,但是我沒得選擇,我需要多一個房間。而且不管說什麼都太遲了,約已經簽了,人家訂金也付了,三個月之後,就會有另外一個人住進來這裡,取代我的位置,而我則會住到新居,取代另外一個人的位置,而那個人又會去取代另外……以此類推。在電話裡,搬家工人對我說,這是真的,倘若循線一個一個追蹤下去,最後一定又追回到自己的身上。我掛上了電話,我一點也不在乎最後又追回到我身上,我所想要的是,讓一切最後追到我母親身上。我媽若知道我搬家,一定會非常高興,她不喜歡這間公寓,以前只來過一次。我從來不知道為什麼,但她就是這樣,有時候比較極端。
我還是得要通知梅荷洛太太我要搬家的事,同時還要謝謝她給我留的紙條。
「別客氣,這沒什麼。」
一切都逃不過門房的法眼。她真的感到非常惋惜,並且邀請我進入屋內坐一會兒,看看我是否有什麼想說的。我是沒有什麼話想說,但我還是進入屋內待了一下子。平常,我們都是隔著小窗對話,從來沒有進到屋子裡頭。就算我當下不知道那是個嚴肅的時刻,這一個簡單的邀請也足以讓我明白這一點。在隨手拉上我們後方的簾幕之後,她一面關掉電視機,一面向我致歉。
「每次只要我一打開這扇該死的小窗,來來往往的人就會一直朝我家探頭探腦。這也不能怪他們。我不認為他們是真的好奇,但總是讓人感到不舒服。但只要電視機開著,他們幾乎不會再看我。幸好,有影像就足以分散他們的注意力。不然,我一定沒辦法忍受電視機的聲音整天在我耳邊轟隆作響。」
我感到很不好意思,她也立刻察覺到了。
「對不起,我不是在說您。您沒有干擾到我。」
呼!警報解除。
「您和他們不同。您有近視眼。」
我簡直瞪大了眼。
「您怎麼知道?」
「我會知道,那是因為有近視眼的人,目光都比較特別。有近視眼的人在看您的時候,都會比較專注。因為他們的眼睛不會被別的東西分心。」
我幾乎嚇呆了。我感覺自己像是個被所有人指指點點的殘障人士。我的近視眼有這麼明顯嗎?梅荷洛太太爆出笑聲,說:「開玩笑的啦!我是騙您的。是您自己跟我說您有近視眼的。您還記得嗎?有一天,我告訴您關於我手指的事情,您就跟我說那有點像您的雙眼。『人生,總是得向身體的任性低頭。』您就是這樣說的。我當時覺得您的解釋實在嚇人,而所有嚇人的話,我都會牢牢記在心裡。人家所說的話,以及是對誰說的,都得要記住,以免有一天這些話會轉過來針對你……」
她上半身朝著我靠過來,要替我端杯咖啡,但是就在此時,她的手抖得非常厲害,而熱騰騰的咖啡就翻倒在我的肩上。我朝著被燙到的地方不斷吹氣,試圖迅速降溫,但更是為了避免注視梅荷洛太太,因為我非常不好意思見證了她虛弱的一面。
在成為門房之前,梅荷洛太太本來也是這棟大樓的承租住戶。她只比我晚沒多久住進這裡,大概兩、三個月吧,我想。她的鋼琴聲總是傳遍每一層樓,但是從沒有人抱怨,她每個學生都非常優秀,而這每一堂鋼琴課也從未變成折磨。相反地,這種持續不斷的演奏讓人感到相當舒服。但是隨著時間流逝,鋼琴響起的機會越來越少,我還以為是她的學生一個個都結婚去了,結了婚的人往往就不再學琴了。然後,鋼琴就再也沒有響起過了。有一天,梅荷洛太太為我打開了門房的小窗子。她告訴我,是因為急性關節風溼症。替她看過診的每個醫生都說這的確有點早,但偶爾還是會發生,特別是發生在職業鋼琴音樂家身上,由於他們時時刻刻要讓手指關節保持運作,所以手指關節疲乏得也特別快。醫生們不知道症狀何時會完全出現,但梅荷洛太太最終會失去對手指的控制以及靈活度,但是她也不必過於擔心,她的雙手還是足以應付日常生活所需,像是吃飯、洗澡、梳頭、做家事,但是她將再也無法靠她的雙手討生活,至少是無法完全展現她先前所能夠達到的靈巧程度。在數週之內,她將會失去對雙手的珍貴控制力,而這是她花了多少年的努力才取得的成果。
這消息讓她完全嚇壞了。她以後該怎麼賺錢呢?教鋼琴的學費是她唯一的收入,她沒有積蓄,也沒有人可以依靠,就算要回家鄉也沒辦法。她早就沒了父母,也沒有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