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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面迎戰!」拉美西斯立刻起鬨。拉美西斯本身就是隻年輕公羊,但遇到這種情況時他通常選擇拔腿就跑。
蕾貝卡頭一垂,把毛衣緊緊的摟在胸前。突然她顯得好高。其實她並不特別高,但充滿決心時她總顯得很高。
「這是我的牧羊人拖車,我的羊,我的毛衣。我們喜歡讓這裡到處是羊騷味,根本不需要經過妳的同意。況且,我也不需要妳的建議。這一切是爸爸給我的,因為他信任我。妳知道嗎?我也的確不負所託!」
綿羊清楚的感覺到拖車裡的天候正在改變。雲開始擴散,光線仍亮但濕氣大增,要下雨了。
「妳爸爸!」海瑟未卜先知的在嵐娜耳邊預告。
「妳爸爸!」果然沒錯,拖車裡傳出悲從中來的聲音。
「帥呆了,蕾貝卡,看妳又幹了什麼好事!」蕾貝卡氣惱的對自己說。
一記長嘆,一名女子出現在拖車的門框裡。她看起來不像站在那裡,倒像一隻優雅的無殼蝸牛黏在門框上:端莊、整齊、一身耀眼的古銅色。水嘩啦啦的從她的眼睛裡流出來,弄得她的整張臉也濕答答。
綿羊們不安的望著她。
第一次見到她,她的臉也是這樣下著滂沱大雨,同樣的古怪、同樣的濕答答。
綿羊們堅信:雨是她帶來的!這些雨就裝在她海洋般的水藍色手提包裡,裝在她閃閃發亮的金屬行李箱內,甚至裝在她筆挺的外套口袋裡。總之,雨跟她脫不了關係,從她出現在拖車前並舉起手來敲門開始──雨和她自製的鮮奶油甜酒就沒有消失過。
那天蕾貝卡把門打開,這女人的話就淅瀝嘩啦的傾盆而出:想妳,女兒,這是什麼狗窩,我坐的可都是頭等艙,女兒,別擔心,只是來度個假,妳怎麼這麼瘦,我帶了最棒的鮮奶油甜酒。
蕾貝卡沒有張開雙臂。
「媽媽!」
聽起來不怎麼歡迎,但女子和雨還是留了下來。之前,整個秋季沒有真正下過雨──頂多是場能讓皇宮那條護城河裡的青蛙們高興片刻、聒噪一下的雷陣雨。除此之外,沒有雨。
但她來了之後雨沒停過。連乾草倉內也滴滴答答,地板因此泥濘、濕滑,尤其是飼料槽下面。綿羊吃著受潮的飼料。牧場上那條小溪變得渾濁而湍急,巨鯨莫普樂為了吃斜坡上的一株草而滾下坡。
「萬物流轉。」柵欄旁邊的山羊說。
先是下雨,接著是下雪,然後是鮮奶油甜酒飛出窗外,接著又有許多東西飛出來。被扔掉的那些東西,有時是蕾貝卡把它們撿回車內,有時是媽媽,有時沒人來撿。有次,莫普樂把丟出來的報紙吃掉了,那一夜他夢見了一名頂著狐狸頭的人。
萬事萬物其實都有關聯──只是綿羊們不懂。
「這跟爸一點關係也沒有,」蕾貝卡終於軟化,她套上毛衣,「這是我們自己的事,只跟妳和我有關。既然來這裡作客妳就要像個客人,我只要求這樣。好嗎?」
「好,」媽媽踏出門框,手裡拿著白色手帕拭淚。
「好!」綿羊們齊聲附和。他們很清楚接下來的戲碼:香菸該上場了。媽媽即將坐到拖車的階梯上,蕾貝卡會遠遠的站到斜坡上,倚著一個衣櫥,一個因無法解釋或解釋不清的理由被放在橡樹旁的衣櫥。
她們靜靜的抽菸,沉默。
綿羊也跟著一起沉默。他們望著白雪,靜靜吃著濕答答的冬草,或佯裝吃草。大家都在等,等一件隨即要發生的事,一件看不見卻可以聞得到的事。
牧場上其實還有隻陌生公羊。在綿羊來此之前他就在這兒生活了。雖然不在綿羊活動的這片牧場上,但在蘋果園裡,在牧場和森林中間的那片草地上。現在他留連在柵欄邊,離羊群很近。
每次,只要蕾貝卡倚著衣櫥抽菸,他就會目不轉睛的盯著她,動也不動;耳朵不動,睫毛不動,尾巴也不動。但氣味騙不了羊。那是一種既純粹又絕望的恐懼。猶如羔羊面對兇狠的野狗,在沼澤上拚死竄逃。綿羊當然沒在沼澤區被野狗追殺拚命竄逃的經驗。幸好沒有,但他們完全能想像。
所以眼前這一幕令他們緊張。
陌生公羊並不膽小,他不怕老牧羊犬黛西,黛西現在大多窩在拖車的階梯上睡覺。他也不怕有四支羊角的黑羊奧賽羅。他怕倚著衣櫥抽菸,靜靜望著牧場的蕾貝卡。他總是怕得要命,怕得幾乎要發瘋。
終於,蕾貝卡把菸熄掉,小心翼翼的收進口袋。她往下走回拖車。陌生公羊鬆了口氣,開始喃喃自語。綿羊趕緊抖抖耳朵和尾巴,試圖甩掉剛才那令羊心慌的沉默。
陌生公羊搞得他們神經緊張。其實他聞起來不太像綿羊,行為也不像,最不像的是他的模樣:他長得像塊形狀不規則、覆滿青苔的大石頭。
但瑪波小姐──羊群中最聰明的羊,甚至是全世界最聰明的羊──卻認為:無論如何他還是一隻羊。一隻寂寞的綿羊,一隻多年來沒人幫他剪過毛,所以頂著滿背蓬鬆亂毛的羊──而且他肯定背負著一段不為羊知的故事。
「你們慢慢的就會彼此適應!」蕾貝卡說。當她偕同山羊牧人一起將那隻陌生綿羊趕出蘋果園,趕到綿羊的牧場上時,蕾貝卡說過。
當時山羊牧人瞇起眼輕咳了一聲。但也可能不是輕咳而是輕蔑地笑。
他們並沒有就此互相適應,完全沒有。恰恰相反:那隻沒剪過毛的公羊帶給他們的陌生感與日俱增。他跟他們的距離似乎越來越遠。
他跟他們在一起,卻又不在他們身邊。他置身於羊群中,卻又不屬於他們這群羊。綿羊甚至覺得,陌生公羊對他們視而不見。他真正看見的其實另有其羊,一群其他綿羊看不見的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