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一九八六年
「怎麼辦?怎麼辦?」
「閉嘴,讓我想想。」
兩人看著屍體。
「她停止流血了。」
「我知道。」
「這是好事,不是嗎?她沒流血了,也許她……」
「不,」貝兒說:「不可能。」
小婕低頭看著雙手,彷彿第一次發現它們的存在,彷彿它們突然神奇地跑到她身上。她將一隻手──沾滿泥巴、血跡和水草──在裙子上抹了抹,發現越抹越糟。
「可惡。」她說。
屍體看來就像有人從田野裡偷了稻草人然後把它丟在河邊,浮腫、污穢、破爛。
「克蘿伊?」貝兒試探地喊著,儘管她知道不會有用,然後用腳趾踹了踹她。
「糟了,」小婕說:「這下我麻煩大了。」
貝兒猛抬頭。「給我閉嘴。誰理妳啊?誰會在乎?瞧瞧她。」
小婕再看著屍體,然後彎下身,把屍體貼著腰際的一條手臂舉起,然後放開,看著它像麵糰似的掉在泥漿裡。
「克蘿伊?」她跟著貝兒喊,彷彿這名字是咒語,只要她們不斷叫喊就能讓她活過來。她頭顱上有條裂縫,幾乎沒流什麼血。不,不可能的,她想。人不會這麼輕易就死掉的,況且我們根本什麼都沒做。我奶奶生病躺在床上,拖了六個月才死,我們清楚聽見死亡一步步逼近。她怎麼可能死得這麼快?「克蘿伊?」她又喊。
貝兒臉上的怒氣消退,讓她曬黑的皮膚看來蒼白如紙。小婕注意到她鼻梁上密密麻麻的雀斑,還有那顆像墨水污漬般突兀的醜陋黑痣。她又去撥弄手臂,貝兒攔住她的腰。
「住手。」
「我們總得檢查一下,」小婕說:「不能把她丟在這裡。」
克蘿伊像只破爛的布娃娃躺在那裡,兩腿泡在水裡。貝兒覺得她像是在水底掙扎著。小婕的聲音透過滾滾水波遠遠地傳來。她再度查看那具瘦小的屍體,她的臉埋在河岸上,因為剛才她們在絕望之餘勉強把她翻身,希望能讓她體內的水流出來。「把她翻過來吧。」她說。
看見她的臉之後感覺更糟了,她們確定她真的已經死了。她眼睛裡進了泥沙,眼皮張開,眨也不眨,透過一層污穢的褐色黏膜瞪視著太陽。她的臉是一幅混合了泥巴和碎石、葉屑和細小花瓣的馬賽克圖案。一根浮萍纏在她髮叢裡,讓她的頭髮看來有如一堆糾結的雜草。
老天,她的眼睛,小婕心想。我會永遠記得的,那眼神,我這輩子永遠忘不了。
小牢房內有一條毯子,可是從它的皺褶散發的氣味來判斷,這毯子大概從來沒洗過。這些小牢房太熱了,而且,儘管小婕剛被帶到這兒,就把它捲成一團,塞進角落,那股尿液和陳年皮屑的酸腐味卻怎麼也掩不住。這會兒麥吉爾警官把它撿起,拿到她面前,捲成一團塞到她手裡。「妳得把它披上,」她說:「把頭蓋住,不能讓他們看見妳的臉。」
其實沒這必要。幾個月前報上全是小婕的照片,明天她的照片肯定又滿天飛。她看著毯子,一臉反感。麥吉爾警官瞇起眼睛。
「妳猜怎麼著,小婕?」她說:「妳大可就這麼直接出去見他們,他們全都好渴望見妳,真的。我一點都無所謂。」
他們早就見過我了,小婕心想,報紙,電視新聞,頻頻曝光。所以獄方才要他們每年都要排隊拍那種類似學生大頭照的照片。不是因為我們這些人的家庭從來不拍照,不需要留下回憶,儘管我的家庭確是如此。而是因為這麼一來他們手上便隨時握有照片可以賣給報社。《每日郵報》就可以配合照片下頭版標題。舉世祈求,同尋我們的小寶貝。或者,就我的案例,天使臉孔魔鬼心腸。
透過敞開的牢房門,她聽見貝兒在尖叫,還在尖叫。判決一下來她就開始大叫大喊,已經喊了好幾個鐘頭了。之前小婕聽見的就只有厚重的牢房牆壁內的一片寂靜。沒有聲音透得過來:人群的咆哮,忙著準備執刑的倉皇腳步聲,偶爾會傳來的視孔蓋被推開的金屬滑動聲,或者其他牢房的鐵門被用力甩上的巨響;除此之外,只有密不透風的死寂,她自己的呼吸聲,她的怦怦心跳。因此,當麥吉爾警官打開牢門,一下子湧進來的噪音──一群要求正義的陌生人發出的狂暴怒吼──還真是嚇人,縱使這裡是地下室。群眾要找她算帳,她和貝兒,她只知道這麼多。
麥吉爾又把毯子遞到她面前,這次她接受了。無論如何,不管她願不願意,他們一定會要她穿上的。她們的手輕輕擦過,麥吉爾迅速將手抽回,好像這女孩的皮膚有毒似的。
貝兒叫得好淒慘,像野獸在陷阱中哀號。
要是咬掉自己的手臂能讓她逃出去,她會這麼做的,小婕心想。這事貝兒比我更難承受。畢竟她不像我,一直都過著水裡來火裡去的生活。
麥吉爾警官等在那兒,噘著嘴唇。「妳覺得如何,小婕?」
有那麼會兒,小婕以為她的話是出於關心,可是一看那張臉她就恍然大悟了,小婕睜大眼睛注視著她。我感覺好渺小,她想著。我覺得既渺小又孤單,害怕又迷惑。我知道那些人在叫囂著要我出去,可是我不明白他們為何這麼恨我。我們不是有意的,我們不是故意做出那種事。
「不太好受,對吧?」麥吉爾終於開口,但沒期待回應。「感覺很糟,對吧?」
走廊傳來一陣掙扎哭喊,貝兒的聲音:不要不要不要!拜託!拜託!我不行!我要我媽!媽咪!我真的不行!別帶我出去!不要不要我不要!
小婕回望著麥吉爾警官。她的臉很像萬聖節面具,全是黑色紅色的猛烈線條。她的眼神含著和外頭的呼喊聲浪同等的強烈憎恨。小婕有罪。事到如今,已經沒人假裝認定她是無辜的了。
就這樣了,這就是我們的命運:不是嫌疑犯,不是羈押中的青少年。我們是兩個殺害了克蘿伊的女孩。如今我們成了惡魔,我們是惡魔再世,罪惡的象徵,負面的道德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