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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等著這個原本該是活生生小寶寶的未來是什麼。對她的人身侵犯才剛開始,她會成為一個案件號碼,然後接受徹底檢視與評估實物證據。先是測量她纖細身體的長度與重量,再入侵她的胸口與頭顱,取出腦部與臟器做切片與審視,並且輕敲骨骼以取得DNA,而她的血液與玻璃體液會被取樣做毒物篩檢。
死者無能為力,但死因疑似出自他人惡行的死者,卻還要遭受更多的侮辱。他們的死亡會以證據呈現,從實驗室轉到另一個實驗室,又從手術台上轉到另一張手術台。犯罪現場技術人員、刑事專家、警察、律師、法官、陪審員。我知道為了追求正義,這種對個人的侵犯是必要的。但是,我還是痛恨它,即使我也參與其中。
至少,這名受害者可以免於保留給成人被害人的殘酷司法正義──人生歷程接受公共消費。她喝了多少酒?穿著打扮如何?跟誰約會?這次不會發生這種事。這個女寶寶不曾擁有可以放在顯微鏡底下檢視的人生。對她來說,沒有第一顆乳牙,沒有高中舞會,沒有令人質疑的緊身上衣。
我憤怒的手指翻過手中的線圈筆記本。
好好安息,小東西,我會好好照料妳。
匆匆記下筆記時,一個出乎意料的聲音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轉身,透過斜斜的臥室門口,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長腿的清瘦身子,堅毅的下巴,沙棕色頭髮,就是他。
對我來說,這是個擁有許多歷史的畫面。
魁北克安全局人身侵犯刑事案件小組副隊長安德魯‧萊恩。
萊恩是兇殺案件的警探。多年來,我們共同相處了許多時光,於公於私都是。
於私的部分已經結束,但這並不表示他就不性感迷人了。
萊恩已經加入拉蒙斯與波米爾的行列。
我把筆塞進筆記本的線圈,合上本子,走進客廳。
波米爾向我打招呼,拉蒙斯揚起他獵犬般的眼睛,卻不發一語。
「布蘭納博士。」萊恩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這是我們的行事風格,即使是在美好時光,特別是在美好時光。
「警探。」我脫下手套。
「那麼,唐普蘭絲。」拉蒙斯是地球上唯一叫我全名的人,而在他拘泥正式的法語下,還會帶出跟「法蘭斯」相同的韻尾。「這個小東西死了多久?」
拉蒙斯擔任病理學法醫超過四十年,不需要詢問我對死亡時間的意見,這是他用來讓同事覺得與他平等的手法,只是很少人如此。
「第一批蒼蠅可能在死後一到三小時抵達並且產卵,最快可能會在產卵十二小時後孵化。」
「浴室裡頭相當溫暖。」波米爾說。
「攝氏二十九度,晚上溫度可能會稍降。」
「所以眼睛、鼻子與嘴巴出現蛆表示,死亡時間至少是在十三到十五小時之前。」
「對,」我說:「只是有些蒼蠅種類晚間不活動,昆蟲學家應該可以判定目前的種類以及牠們的發展階段。」
從敞開的窗戶,我聽到遠方傳來警笛的聲音。
「屍僵程度已達到完全僵硬,」我加上一句,主要是為了萊恩,其他兩人明白這一點。「這也符合。」
屍僵指的是屍體因為肌肉組織的化學變化而僵硬。這種現象是暫時性的,大約在死後三小時開始,大約十二小時達到最高狀態,並且在死後七十二小時左右消失。
拉蒙斯雙臂交握在胸前,陰沉地點點頭。「表示可能的死亡時間是在昨晚六點到九點之間。」
「她的母親約在昨天凌晨兩點四十分到達醫院。」萊恩說。
一時之間,大家都沒有說話。其中的含意太令人悲傷,寶寶可能出生後還存活了十五小時。
棄置在櫃子?連條毯子或毛巾都沒有?我再一次推開怒氣。
「我好了,」我對波米爾說:「你可以把寶寶裝起來了。」
他點點頭,卻沒有移動。
「那個母親呢?」我問萊恩。
「顯然已經離開了。畢達現在出去找房東,著手查問鄰居。」
外頭的警笛愈來愈大聲。
「衣櫃與斗櫃都空了,」我說:「浴室沒有多少個人物品,也沒有牙刷、牙膏或除臭劑。」
「妳以為那個狠心的賤人會注意衛生!」
我瞄了波米爾一眼,他聲音中的痛苦令我訝異。然後我想起來了,波米爾跟他太太一直想要孩子,而四個月前,她第二次流產。
警笛尖叫地宣示它的到來,接著關上聲音。大門砰然打開,法語的聲音大喊,其他人回應,靴子在人行道通往一樓的鐵製樓梯鏗鏗作響。
沒多久,兩名穿著連身制服的男子穿過犯罪現場的封鎖膠帶。我認出他們,是艾利斯‧喬瑞提與賈克‧狄莫茲。
尾隨喬瑞提與狄莫茲而來的是一名安全局警察,我想那就是畢達。他在金屬框眼鏡底下的眼睛小而深黑,臉龐因為激動而斑點鮮明,但也可能是因為太費氣力了。我猜他已年近五十。
我跟拉蒙斯、波米爾,看著萊恩走向新來的人員。交談一陣子之後,喬瑞提與狄莫茲開始打開帶來的工具箱與相機袋。
拉蒙斯神色緊繃,翻動袖口看了一下時間。
「忙碌的一天?」我問。
「五件驗屍,艾爾斯博士不在。」
「如果你想回實驗室,我很樂意留下來。」
「或許這樣最好。」
以防找到更多屍體,我用不著說出口。
經驗告訴我,這會是個漫長的上午。等拉蒙斯離開之後,我用目光尋找可以坐下來的地方。
兩天前,我才看過一篇關於居住在沙發裡的動物群報導:頭蝨,臭蟲,跳蚤,塵蟎。破爛的沙發與上面的害蟲毫無吸引力,我選擇了窗邊椅。
二十分鐘後,我寫完觀察摘要。抬起頭來,我看到狄莫茲在為廚房爐子刷上黑色粉末,而間歇性的閃光燈告訴我,喬瑞提正在浴室拍照,萊恩與畢達倒是不見蹤影。
我往窗外望出去。波米爾倚著樹抽菸,萊恩的吉普車跟我的馬自達、犯罪現場的卡車一起停在路邊;另外還有兩部轎車,一部在乘客門邊印著加拿大電視台的標誌,另一部是《聖雅仙特郵報》。
媒體嗅到血腥味。
轉回身子時,我屁股底下的木板微微晃動。我靠近觀看,發現有一道與牆面平行的裂縫。
這個椅凳的中間部分是用來作為儲藏櫃嗎?我起身蹲下,檢查椅凳下方。
水平木板的前方比椅子框架凸出,我用筆從下方推高,木板抬高往後彈開,靠著窗台。
黑暗的內部散發出一股塵土與霉味。
我往暗處看去。
然後見到了我一直擔心害怕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