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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寶寶包在毛巾裡面,不知是血還是屍水在黃色的柔軟毛巾上,擴散出一塊塊棕色的花朵。
這具被裹住的小小屍體位於窗邊椅的後方角落,附近散落著一只曬白的破棒球手套、一把壞掉的網球拍、一個塑膠卡車、一個消氣的籃球與幾雙磨損的球鞋。灰塵加上死蟲子,完成了所有配置。
小小頭顱的頭頂從裹著的毛巾一端露了出來,露出新生兒彎曲的顱骨縫,薄如隔膜的骨頭覆著如絨毛般柔軟的頭髮。
我閉上眼睛,見到另一張嬰兒的臉龐。深色的肌肉包圍著令人訝異的藍眼睛,胖嘟嘟的臉頰緊縮成細緻的骨頭。
「哦,不。」有人說道。
我張開眼簾,往街道外頭看去。一部靈車加入路邊停車的行列。記者站在所屬車子外頭說話。
一陣微風透過紗窗吹來,我的臉龐感覺熱熱的,但也可能是腎上腺素加速血液循環,使我的臉頰燒燙。
「Avez-vous quelque chose(有什麼事嗎)?」
我轉身。
發現狄莫茲往我的方向看,刷子暫停在空中。我發現「哦,不」原來是從我的唇間溢出。
我不信任自己的聲音,所以點點頭。狄莫茲叫了喬瑞提一聲,然後走到我身邊。他盯了寶寶好長一段時間之後,從腰帶抽出手機按下按鈕。「我來看看能不能找到警犬來幫忙。」
沒多久,喬瑞提就加入我們。他凝視著窗邊椅。「Tabarnouche(我的天)!」
喬瑞提放下一個案件識別碼,開始從各個角度距離拍照。
我退開幾步,打電話給拉蒙斯。他作出了如我預期的指示:繼續觀察,盡可能不要干擾遺骸。
二十分鐘後,喬瑞提完成了影像與靜態攝影,而狄莫茲清除了窗邊椅置物箱的灰塵與內容物。
我啪的拉上乳膠手套,狄莫茲則在散落一地的鞋子與運動用品旁攤開一個屍袋,下巴肌肉緊繃地拉開屍袋拉鍊。
我的手伸進窗邊椅,輕輕抬出我們的第二個小小被害人。根據重量且沒有味道看來,我猜想遺骸已成了乾屍。我用兩隻手把這捆包著屍體的毛巾放到屍袋上,跟躺在沙發旁的盥洗台寶寶一樣,這個嬰屍在成人尺寸的袋子裡,看起來小得淒慘。
狄莫茲打開閃光燈,我用鑷子從窗邊椅裡面撿拾了六根骨頭。每一根骨頭都比大拇指小,有三根指骨,兩根掌骨,一塊脊椎。
把分離的骨頭封存到塑膠瓶後,我用麥克筆在瓶面上寫下案件號碼、日期,以及我名字的第一個字母。然後,我把容器塞進髒污的黃色毛巾一端底下。
我跟狄莫茲沉默地看著喬瑞提拍下最後幾張照片。外面街道出現車門砰然關上的聲音,然後又是一聲,樓梯傳來腳步聲。
喬瑞提詢問似的看著我,我點點頭。
喬瑞提才剛拉上屍袋,折好並綑好兩端時,波米爾又出現了。跟他一起來的還有一名女子與一隻邊境牧羊犬。女子叫麥德琳‧凱倫,而牧羊犬叫辣椒。
尋屍犬受過回應人類腐爛屍體味道的訓練,牠們就像紅外線系統可以精準找到熱源一樣,也可以找出藏匿的屍體。訓練有素的狗兒甚至可以在屍體已移開好一陣子之後,找到原本的放置地點。只是這些尋屍犬就跟他們的訓練師一樣,有些優秀,有些不中用,有些則是徹底的騙子。
我很高興見到這一對,兩者都是頂尖高手。
我走向凱倫,戴著手套的雙手不去碰觸身體。辣椒用牠焦糖色的大眼睛看著我走近。
「好地方。」凱倫說。
「是皇宮,波米爾跟妳簡報過了嗎?」
凱倫點點頭。
「我們目前找到兩具,一具在浴室,另一具在窗邊椅。」我舉起拇指回頭一指。「我準備運走他們了,等屍袋搬走之後,讓辣椒到處看看有沒有什麼引起牠的興趣。」
「沒問題。」
「廚房有一堆垃圾。」
「除非這玩意兒是人類,不然她不會有興趣。」
凱倫一開始先把辣椒帶到前兩個寶寶放置處。有些狗兒被教導成以吠叫示警,有些是坐下來,或趴在地上。辣椒是坐姿派,在這兩個地點,辣椒都蹲坐著哀鳴。凱倫每次都會搔弄狗兒的耳朵,然後說:「乖女孩。」接著,她彎下身來,鬆開皮帶。
嗅過廚房與客廳之後,辣椒走向臥室,我跟凱倫保持一定距離跟隨在後。
斗櫃沒有異狀。床邊略微遲疑。接著,狗兒僵住了,走了一步,停頓下來,一隻前腳離開地板十五公分。
「乖女孩。」凱倫輕柔說道。
辣椒伸長鼻子從這頭嗅到另一頭,匍匐走在房間。走到衣櫃門邊時,她抬起鼻子,鼻孔不斷在空中嗅著。
測試五秒鐘之後,辣椒坐了下來,對我們伸出她的頭,開始哀鳴。
「乖女孩,」凱倫說:「坐下。」
狗兒眼睛對牢訓練師,然後垂下肚子。
「真要命。」凱倫說。
「什麼事?」
我跟凱倫同時轉身,我們都沒注意萊恩已走到我們身後。
「她有發現。」凱倫說。
「她對的機率有多少?」
「常常。」
「她還有對其他地方示警嗎?」
凱倫跟我都搖搖頭。
「她不曾出錯?」
「至今還沒有。」凱倫的聲音陰沉。「我會再帶她繞一圈,然後帶她到外面去。」
「請妳叫運送司機等一下,」我說:「也跟波米爾說一聲,他正要帶遺體去停屍間。」
「沒問題。」
凱倫帶著辣椒出去後,我跟萊恩走向衣櫃。
櫃體頂多三乘五呎,我拉了燈鍊點亮上方的燈泡。
裡面有一根金屬桿掛著衣架,這種堅固的衣架類型必定有數十年的歷史了,現在全被推到一旁,我猜是狄莫茲的關係。
桿子上方有個與櫃子同寬的木架,原本放置的一疊雜誌已被改放在臥室地板。跟架子、門片、桿子與門把一樣,全被狄莫茲撒上了指紋粉。
我跟萊恩同時看向了通風口。它在天花板上,大約就在衣櫃的中央。我們的視線交會,此時喬瑞提剛好出現在門口。
「你這裡拍過照了嗎?」我問。
喬瑞提點點頭。
「我們需要一把梯子,還有蛇管鏡頭。」
等待時,萊恩告訴我房東的資料。「史蒂芬‧派斯頓。」他改說英文。「這傢伙可真是永遠沒辦法在哈佛畢業典禮致詞呀。」
「是說……?」
「他的腦力像隻蛾,要弄懂他是怎麼會有三棟建築物,可真打敗我了。」萊恩搖搖頭。「這裡的房客是艾瑪‧羅傑斯。派斯頓說她付現金,而且通常預付三到四個月,至少已承租三年了。」
「羅傑斯在醫院使用假名嗎?」
「也可能是在這裡用假名,不過,是同一個女孩,派斯頓對她的外表描述跟急診室醫生相符。」
「但是,她卻留了正確的住址。」
「顯然如此。」
我覺得這很奇怪,但未繼續追究。「有租賃合約嗎?」
「羅傑斯跟一個叫史密斯的人一起搬進來,派斯頓認為一開始史密斯可能有簽什麼東西,但他不是很會保存紀錄,還說提前付租,對他來說就足以當作租約了。」
「羅傑斯有工作嗎?」
「派斯頓搞不清楚。」
「史密斯?」
萊恩聳聳肩。
「鄰居呢?」
「畢達仍在逐一探問。」
此時,裝備送來了。狄莫茲架好梯子,喬瑞提把一個像是管線工人用的蛇形管連接到手提式數位攝影系統。他按下按鈕,螢幕就開始閃燈運作。
萊恩扶住樓梯,狄莫茲爬上階梯後,用一根手指碰了碰格柵。格柵晃了晃,粉塵刷的落了下來。
狄莫茲從腰帶拿出螺絲起子,轉了幾下,螺絲就鬆開了。當他移開格柵往下遞給我們時,落下了更多粉塵。他拿出口罩戴上,然後伸手探進天花板上方的長方形黑暗地帶。他放平手掌仔細探查:「這裡有一根樑。」
我屏息看著他的手臂四處探索。
「隔熱層。」狄莫茲終於搖搖頭。「我需要攝影機。」
喬瑞提把蛇管裝置遞上去。它的頂端裝設了一個鏡頭直徑不到四毫米的光纖影像感應器,這個小小的攝影鏡頭可以拍攝牆內照片,讓我們同步觀看影像。
狄莫茲用拇指打開開關,一道明亮的光線射進黑暗之中。調整弧度之後,他把蛇管探進凹處,而下方的螢幕出現了一個模糊的灰色影像。
「我們開始判讀。」喬瑞提轉動了一個旋鈕,灰色的模糊影像開始清晰,形成一個木製橫樑,而樑下的東西看起來像是舊式的蛭石隔熱層。
「應該是天花板的托樑。」萊恩說。
我們觀察螢幕,隨著攝影機沿著托樑右方緩緩移動。
「試試另一邊,」萊恩說:「應該會碰到一個立柱與椽子。」
狄莫茲反轉了方向。
萊恩說得沒錯。在通風孔左邊七十五公分外的地方,大樑上下連結了托樑。
而塞在上方V形地帶的是另一個包著毛巾的捆物。
「王八蛋。」喬瑞提說。
九十分鐘後,衣櫃的天花板不見了,第三個嬰兒躺在九十乘以二百三十公分的育兒袋,拉鍊拉上。
幸運的是,這小小閣樓並未出現其他嬰兒。
辣椒也沒有在外頭示警。
三個屍袋並排在靈車上,每一個袋子都只在中間部位微微凸起,小得可憐。
在街角上,記者實際上已全身溼透,他們保持著距離。我真好奇萊恩是拿什麼威脅,要他們克制行動。
我站在靈車的後保險桿。我已脫下連身制服,肩膀與頭上被陽光曬得暖洋洋。
雖然現在已過了下午兩點,而且我自從清晨就沒吃過東西了,但我還是沒有任何胃口。我一直看著屍袋,不斷揣測:做了這件事的女人,對於謀殺親生的新生兒,她是否感到悔恨?還是她會照常過活,絲毫不受自己這件滔天大罪的影響?
過去的影像不斷侵入,雖然我不想要,卻不請自來。是我弟弟凱文的嬰兒模樣。他在三歲死於白血病,家人不讓我見凱文的遺體,而對我八歲的心靈來說,他的死亡似乎不像真的。前一天他還跟我們在一起,接著就不見了。我當時以孩子的想法,理解到凱文生病了,他的人生很快就會結束。只是,當真的發生後,我還是很茫然,我需要道別。
街道上,萊恩在跟畢達說話,第二次報告。
稍早,那名警士就已報告過,說是探詢結果發現只有一個人記得見過艾瑪‧羅傑斯。就是住在對面的老寡婦羅柏蒂娜‧赫圖,她一直透過客廳的百葉窗觀察街區。
老婦人形容她對面的鄰居是個普通人。她記不得最後一次見到羅傑斯進出公寓是什麼時候,她曾偶然見到羅傑斯跟一個男人在一起,但從沒見過寶寶,而那個男人長了barbu。
那狗兒呢?我心想,還是貓?有人問過嗎?那隻失蹤的寵物困擾著我,牠到哪裡去了?「羅柏斯」或是「羅傑斯」把牠帶走了嗎?還是丟掉了,抑或就跟自己親生寶寶一樣,殺掉牠了?
三個死去的寶寶,我卻在擔心一隻失蹤的寵物。真想不到。
妳就在某個地方,我心想。艾美‧羅柏斯或艾瑪‧羅傑斯,保持低調前往他處。是搭汽車,還是公車或火車?獨自一人,還是跟妳可憐死嬰兒的爸爸?其中一個爸爸?到底有多少爸爸?
我希望萊恩現在可以得到新消息。
狄莫茲與喬瑞提正在打包裝備。當我無所事事看著時,一輛綠色的起亞停在兩人卡車後面的路邊。駕駛座的車門開了,一個男人探出身來。他穿著牛仔褲,以及一件暴露太多肌肉的背心上衣,他的頭髮平直,臉色發紅骯髒,還有一把欠缺整理的鬍子。
那個男人的手臂掛在車門上,一邊掃視停在街上的車子,然後他轉身,溜回駕駛座。
我疲憊的腦子吐出一個翻譯。
Barbu。
「鬍子」的法文,我轉頭大叫。
萊恩已經跑上人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