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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的時候,蓋肥、阿普跟牙套米基已經在柵門邊等了。「嘿,怪物艾迪,腰包不錯喔!」蓋肥高聲地說。
我的臉脹成紫色,給了他一記中指。阿普跟牙套米基對蓋肥的玩笑話笑了起來,然後人最好的阿普,總是當和事佬的阿普,對蓋肥說:「至少同性戀不會帶這種包,哪像你的短褲,豬頭。」
蓋肥笑了笑,拉起褲管,開始跳起他的小舞來,將他矮胖的腿抬得高高的,彷彿他是芭蕾舞女伶一樣。蓋肥就是這樣,你真的沒辦法羞辱他,因為他就是不在乎,或者,至少他希望大家覺得他不在乎。
雖然阿普替我講話,但我還是覺得腰包看起來很蠢,我說:「總之,我沒有要繫在身上。」
我解開皮帶,把皮夾放進短褲口袋裡,然後到處張望,公園外面有一片濃密的矮樹籬。我把腰包塞進樹籬裡,這樣就算有人經過也不會看到,但也沒遠到我晚點找不回來。
「你確定要把東西留在那裡?」阿普問。
「對啊,要是你媽咪發現怎麼辦?」牙套米基用他那賊惺惺的高聲嘲諷語氣說。
雖然他是我們這一幫的,還是蓋肥最好的朋友,我卻從來就不喜歡牙套米基。他有一種態度,就跟裝在他嘴巴裡的牙套一樣冰冷醜陋。不過,想到他哥哥是誰,也許就不足為奇了。
「我不在乎。」我說謊,聳聳肩。
「誰在乎啊?」蓋肥不耐地說:「我們可以忘記那要命的腰包,進去了嗎?我想先搭轉轉軌道船。」
牙套米基跟阿普開始移動,通常我們都會聽蓋肥的話行事,大概是因為他體型最大,嗓門也最大吧。
「但妮妮還沒到。」我說。
「那又怎樣?」牙套米基說:「她每次都遲到。我們進去吧,她會找到我們的。」
牙套米基說得沒錯,妮妮的確每次都遲到。話又說回來,這樣不對,我們應該要待在一起,在遊園會落單不安全,況且她又是個女生。
「再等她五分鐘啦。」我說。
「你是認真的嗎!」蓋肥驚呼,他模仿有「網球皇帝」之稱的約翰.麥肯羅(John McEnroe)口氣,這是他最棒的模仿,當然也很爛。
蓋肥很愛模仿,通常都模仿美國人,而且都模仿得很爛,所以惹得我們大笑。
牙套米基沒有我跟阿普笑得這麼開心,他不喜歡我們跟他唱反調。不過,這不打緊兒,因為當我們就快笑完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說:「什麼事這麼好笑?」
我們轉過身去,妮妮朝我們走上坡來。跟平常一樣,我每次只要看到她,肚子裡就會有奇怪的騷動感,彷彿我忽然肚子超級餓,或覺得有點想吐。
她今天把紅色的頭髮放下來,在她背後的頭髮亂糟糟的,都要碰到她磨損的牛仔短褲邊緣了。她穿了一件無袖的黃色罩衫,脖子附近有小小的藍色花朵圖案,我在她脖子上看到銀色的光芒,一條細細的鍊子,她肩上還背了一個麻布包。
「妳遲到了。」牙套米基說:「我們在等妳。」
彷彿這是他提議的一樣。
「包包裡是什麼啊?」阿普問。
「我爸要我來遊園會發這個垃圾。」
她從包包裡拿出傳單給我們看。
歡迎來聖多馬教堂讚美主,這是天底下最動人的旅程!
妮妮的老爸是我們的教區牧師,我其實從來沒有上過教堂,我爸媽不來那套的,但我很常看見妮妮她老爸在鎮上到處奔走,他帶著一副圓形的小眼鏡,光頭上也有雀斑,就跟妮妮的鼻子一樣。他總會微笑打招呼,但我覺得他有點可怕。
「我的兄弟,這樣真是一狗票臭烘烘的短命仔啊。」蓋肥說。
一狗票「臭烘烘」或「飛上青天」的短命仔是另一個蓋肥喜歡講的話,通常都會接在「我的兄弟」之後,他還會用很正統的英國腔講這種話,誰曉得為什麼。
「妳不會真的去發吧?」我問,忽然想像今天一整天就這麼浪費掉了,跟著發傳單的妮妮到處亂走。她瞪了我一眼,有點讓我想起我媽。
「當然不會,你這傻蛋。」她說:「我們拿一點到處扔,就像別人不要、扔掉一樣,然後把剩下的丟進垃圾桶裡就好了。」
我們笑了起來。天底下最開心的莫過於做些不該做的事情,還糊弄大人。
我們亂扔傳單,清空包包,然後開始咱們的正事。先是轉轉軌道船(真的超棒),然後去開碰碰車,蓋肥撞我撞得超大力的,我都覺得我的脊椎斷了。接著是太空船(去年玩很刺激,今年有點無聊),再來是豪華溜滑梯、流星三六○跟海盜船。
我們去吃熱狗,蓋肥跟妮妮跑去釣鴨鴨,他們學到慘痛的教訓,那就是你每次得到的獎品並不是你想要的東西,他們笑著走回來,拿贏到的填充玩具互相打來打去。
到這個時候,今天下午已經過得差不多了,興奮跟腎上腺素已經慢慢減退,加上我開始發現我身上的錢大概只夠再搭兩、三趟遊樂設施。
我伸手去拿皮夾,我的心臟卻跳拍了,皮夾不見了。
「見鬼!」
「怎麼了?」阿普問。
「我的皮夾不見了。」
「你確定?」
「我當然見鬼地確定!」
但我還是摸了摸另一邊口袋,兩邊都空空如也,糟糕。
「呃,你上次看到錢包是什麼時候?」妮妮問。
我努力回想,我知道上次搭乘遊樂設施的時候還在,因為我還有特別看,而且,我們之後買熱狗的時候也在,我沒有去釣鴨鴨,所以……
「熱狗攤。」
熱狗攤在遊園會的另一頭,跟轉轉軌道船、流星三六○是反方向。
「見鬼。」我又說了一次。
「走吧。」阿普說:「咱們去看看。」
「有什麼用?」牙套米基說:「掉到現在,肯定有人撿走了。」
「我可以借你一些錢。」蓋肥說:「但我也所剩不多。」
我很確定他是在騙人,蓋肥的零用錢總是比我們多,他也總能擁有最棒的玩具跟最新、最閃亮的腳踏車,他爸是我們這邊公牛酒吧的老闆,他媽是雅芳小姐。蓋肥是很大方,但我曉得他真的想多搭幾次遊樂設施。
我還是搖搖頭。「謝了,但沒關係。」
才怪,我感覺到眼淚在眼睛後方燙燙的。重點不是掉錢,是感覺很蠢,感覺今天就這麼毀了,而且我曉得老媽一定會很生氣地說:「我是不是跟你說過了?」
「你們先走吧。」我說:「我回去看看。沒必要浪費每個人的時間。」
「酷。」牙套米基說:「來,咱們走吧。」
他們緩緩離去,我看得出來他們鬆了口氣,掉的不是他們的錢,毀的不是他們的一天。我開始走原路跨越遊園會,朝著熱狗攤前進,熱狗攤對面就是華爾滋咖啡杯,所以我用咖啡杯做為路標。這麼老派的嘉年華會遊樂設施,就在遊樂園的中央地帶,是不可能錯過的。
音樂震耳欲聾,從老舊音響傳出來,有點走音。木頭打造的咖啡杯轉啊轉的,七彩的光束照射出來,搭乘的人歡叫不已,木頭軸心轉得越來越快。
我走近的時候,我開始低頭,小心前進,掃視地面,垃圾、熱狗包裝紙,沒有皮夾,當然沒有。牙套米基說得對,肯定有人撿走了,拿走我的錢。
我嘆了口氣,抬起頭來,我先看到白先生。他不叫白先生,廢話,我後來才曉得他是哈洛倫老師,是我們學校新來的老師。
實在很難讓人不注意到白先生,首先,他很高,也很瘦,他穿了洗白的牛仔褲跟寬鬆的白色襯衫,還戴了一頂大草帽,看起來很像我媽喜歡的古早七○年代歌手大衛.鮑伊(David Bowie)。
白先生站在熱狗攤附近,用吸管喝著一杯藍色的雪泥飲料,看著華爾滋咖啡杯。好吧,我以為他是在看咖啡杯。
我發現自己朝同一個方向望過去,這時,我才看到那個女孩。雖然我還在氣我掉了皮夾,但我同時也是一個十二歲的男孩,荷爾蒙開始冒泡成熟,我晚上不睡覺在房裡可不總是躲在被子裡開手電筒看漫畫書而已。
女孩跟一個金髮朋友站在一起,這位朋友我好像有印象(她爸好像是警察什麼的),但我的腦袋立刻忽略她。這是一個很悲慘的事實,因為美女,真正的美女總會跟月蝕一樣,吞沒身邊的每一個人、每一樣東西。金髮朋友的確很美,但咖啡杯女孩才是真正的美人胚子,雖然我後來聽說了她的名字,但我還是喜歡稱她為咖啡杯女孩。她又高又瘦,有一頭深色的頭髮,還有長長的美腿,在陽光下,這雙腿看起來很光滑,閃著小麥色的光芒。她穿著一條迷你百褶蛋糕裙跟寬鬆的背心,衣服上還有潦草的「放輕鬆」三個字,裡面是一件螢光綠的小可愛。她把頭髮塞到耳後,一個金色的圈圈耳環在陽光下閃耀。
這麼說我有點不好意思,但我一開始並沒有多留意她的臉,但當她轉頭跟金髮朋友交談時,也沒讓我失望就是了。她的臉蛋美得讓人心痛,她雙唇豐滿,還有杏仁形狀、微微上揚的雙眼。
然後這張臉就不存在了。
一分鐘前,她還在那裡,她的臉還在,下一分鐘,就是這可怕、劃破耳膜的聲音,彷彿什麼怪獸在地球深處怒吼一樣。後來,我才曉得那是年久失修的華爾滋咖啡杯支軸旋轉環斷裂的聲音。我看到一陣閃光出現,而她的臉,應該說半張臉就這麼遭到削去,留下一團模糊恐怖的骨頭與鮮血,好多血。
不到一秒鐘的時間,我都還來不及開口尖叫,一個黑色與紫色的東西飛了出去。然後是震耳欲聾的撞擊聲,脫落的咖啡杯成了一團金屬與木頭碎片,朝熱狗攤飛去,引發更多尖叫與吶喊,人群想要閃開。我發現自己遭人撞擊,跌倒在地。
有人跌在我身上,有人踩到我的手腕,有人用膝蓋撞擊我的頭。一隻靴子踢到我的肋骨。我慘叫起來,但還是撐起身子,讓自己滾開。然後我再次慘叫,因為咖啡杯女孩現在倒在我旁邊。謝天謝地,她頭髮散落在臉上,但我還是認出了她的T恤跟螢光綠小可愛,現在兩件衣服上都吸滿了血。她的腿流了更多血。另一塊銳利的金屬就插在她的膝蓋骨下方,她的小腿幾乎就要脫落,只靠肌腱的纖維勉強連住。
我開始打算走開,她顯然已經死了,而我束手無策,這個時候,她卻伸手拉住我的手臂。
她抬起鮮血直流的破臉望著我,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充滿紅色的場面裡,她用一隻咖啡色的眼睛直盯著我,另一隻眼睛則無力地掛在她破爛的臉頰上。
「救我。」她氣若游絲地說:「救我。」
艾迪黑暗記憶便是從這個地方開始,第一次遇上白老師、第一次認識那個女孩,然後他的童年開始朝向不歸路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