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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九三○,西班牙
幾無特色的白色起居室裡,兩名嫌疑犯坐在不成套的座椅上,正等待著某事發生。在他們的座位之間有一道拱門,通往狹窄無窗的樓梯間──一個存在感似乎主宰這空間的陰暗凹處,彷彿像一座大得不成比例的壁爐。樓梯在中途轉彎,上層遭遮蔽,令人感覺往上除了黑暗,便再無其他。
「在這乾等真像置身地獄。」梅根坐在拱門右側。「話說回來,西班牙人午睡一般都睡多久啊?」
她起身走到窗前。外面的西班牙鄉間是一片朦朧的橘色,在這熱度下看似不宜居住。
「一兩個小時,不過他剛剛喝酒喝個不停。」亨利側坐在椅子上,雙腿懸在一邊扶手,一把吉他擱在腿上。「我了解邦尼,他會一路睡到晚餐時間。」
梅根走到酒櫃前檢視裡面的酒瓶,小心地一一轉動,直到所有酒標都朝外。亨利將口中的菸拿到右眼前,假裝正拿著假的望遠鏡看她。「妳又在用鞋子呼吸了。」
她大半個下午都不停地在來回踱步。這個會客室的白地磚和擦得乾乾淨淨的每個表面都讓她想起某醫生的候診室──他們彷彿身在家鄉的某紅磚醫院,而非崎嶇紅丘頂的一座古怪西班牙別墅。「如果我是在用鞋子呼吸,」她咕噥,「那你就是在用嘴巴走路。」
數小時前,他們在鄰近村落的一家小酒館用午餐,那裡距離邦尼家只需穿過三十分鐘的樹林。用餐結束時邦尼站起,他們雙雙注意到他有多醉。
「我們得談談。」他含糊地說。「你們多半在納悶我為什麼請你們來。有一件事我一直想找人聊,已經很久了。」對他的兩位客人說這話並不吉利,因為他們從沒來過這個國家,事事都得仰仗他。「等回別墅後,就我們三個。」
他們花了將近一個小時才走回別墅──邦尼像頭老驢般辛苦地爬上山丘,他的灰色西裝和紅色大地形成對比。此刻令人回想起他們三個曾在多年前一起去過牛津,這感覺頗為荒謬,因為邦尼看起來比他們老了十歲。
「我需要休息。」帶他們進屋後他慢聲慢氣地說道。「先讓我睡一會兒,然後我們才能談。」於是邦尼上樓睡掉這個炎熱的午後,梅根和亨利則癱進樓梯兩側的扶手椅。「簡短的午睡。」
那差不多是三小時前的事了。
梅根在眺望窗外。亨利傾身計算他們之間的方格,她站在他對角,距離七塊白地磚。「感覺像一盤西洋棋。」他說。「所以妳才一直移動,想把妳的棋子放到最佳攻擊位置嗎?」
她轉身面對他,雙眼瞇起。「西洋棋是拙劣的隱喻。任何男人想用浮誇的方式談論衝突時都會用上。」
自從邦尼突然結束午餐,整個下午他們之間都醞釀著一股殺氣。我們三個得談談,避開西班牙的耳目。梅根又眺望窗外,那場即將爆發的爭執就像天氣變化那般無可避免,有如堆積在藍天中的黑影。
「西洋棋講究規則和對稱,」她接著說,「衝突卻總只是殘酷與齷齪。」
亨利隨手撥弦,藉此改變話題。「妳知道怎麼調音嗎?」他剛剛發現這把吉他掛在他椅子上方的牆上。「調好音的話我可以來彈彈。」
「不知道。」她說完後走出起居室。
他看著她走進房子的深處,她的身影逐漸縮小,被走廊上一道道門漸次框住。他往後靠,點燃另一根菸。
「你覺得他什麼時候會醒?我需要呼吸一些新鮮空氣。」
她回來了,最大版本的她站在離亨利最近的門框下。
「天知道。」亨利說。「他剛吃過午餐又去睡了。」她沒笑。「妳可以離開。無論他想說什麼,我應該都能等。」
梅根停頓,她的臉就像她在宣傳照裡時那樣清新、難以捉摸。她的職業是演員。「你知道他要跟我們說什麼嗎?」
亨利猶豫。「我不覺得我知道。」
「好。那我要出去了。」
他點頭,看著她離開。走廊沿著他面對的方向通往起居室外面,他看見她穿過走廊,走出盡頭的一扇門,而樓梯在他左方。
他繼續漫不經心地撥動吉他弦,直到其中一條突然斷掉,彈開的金屬絲割傷了他的手背。
就在此時,起居室轉暗,他無意識地將頭轉向右邊。梅根正從窗外朝內看,她身後的紅色山丘為她的輪廓圈上一輪惡魔般的光輝。或許是白日太熾,她似乎看不見他。無論如何,他還是感覺自己像動物園裡的動物,他將手背湊在嘴邊,吸吮著那道輕微割傷,手指則垂在頦前。
梅根在房子的陰影下躲太陽。
她站在一叢野花中,背靠屋牆,閉上雙眼。近處傳來「滴滴滴」的輕柔叩擊聲,聲音似乎來自她身後。剛開始她以為是遠方穿牆而出的吉他聲,卻又不具備旋律。聲音非常微弱,幾不可聞,但她還是能聽見,就像鞋裡的一顆石頭,令人無法錯認。
滴滴滴。
她轉身抬頭看。透過精緻的鐵窗可以看見一隻蒼蠅一再撞擊邦尼臥室關起的窗戶。邦尼睡在她隔壁的房間,位於頂樓。起初看起來只是一隻想逃跑的小蒼蠅,然後她發現其實有兩隻。事實上是三隻。現在變成四隻了。一整群試圖逃出來的蒼蠅,在窗戶角落形成黑糊糊的一片,她可以想像那些死蒼蠅逐漸堆積在窗臺上的畫面。她從地上撿起一顆小石頭朝窗戶丟去,那片黑雲在清楚可聞的碰撞聲之下散開,然而裡面沒傳出聲音。她又試了一次,還是吵不醒沉睡的東道主。
她耐性漸失,抓起滿滿一把石頭一顆一顆丟出去,直到雙手轉空。她繞著屋子往回走,進門後沿著走廊來到樓梯旁,仍坐在那兒的亨利被突然現身的她嚇了一跳,吉他哐啷掉落冰冷潔白的地板。
「我覺得我們應該叫醒邦尼。」
他看出她的憂慮。「妳覺得有什麼不對嗎?」
而事實上她是生氣。「我覺得我們該看看。」
她拾級而上,因眼前所見而停步驚叫時,他正緊跟在她身後,隨即伸臂摟住她。他的用意是讓她冷靜下來,卻做得太笨拙,弄得兩人卡在那兒動彈不得。
「放手。」她用手肘架開他後往前跑,而隨著她的肩膀不再擋住前方,他也看見她方才所見:邦尼臥室的門縫下漫出細細一道血流,直直地指向他的屍體。
他們都不曾見過這麼多血。邦尼俯臥床單,一根刀柄從他背上冒出來,一道蜿蜒紅跡一路蔓延到床的最低處。刀身幾乎完全沒入,他們只看得見他的身體和黑色刀柄間的一絲銀色細線,彷彿一瞥從窗簾縫隙透入的月光。「那是心臟的位置。」梅根說。刀柄本身可能成了日晷的一部分,屍體則無心插柳地標記出時間的流逝。
她繞過地板上的血窪走近床邊,距離屍體剩一呎時,亨利阻止她。「妳覺得我們該這樣嗎?」
「我必須檢查一下。」她荒唐地用兩根手指貼住他的頸側。沒有脈搏。她搖頭,「這不可能。」
亨利震驚地在床墊邊緣坐下,重量壓得血跡朝他擴散,他彷彿從噩夢中驚醒般一躍而起。他看著門,接著又回頭看梅根。
「兇手一定還在這裡。」他低聲說。「我去搜其他房間。」
「好。」梅根也低聲說,而因為她是演員,就算壓低音量仍清楚如平常說話。這幾乎稱得上是種諷刺了。「順便檢查是不是所有窗戶都鎖上了。」
「妳在這裡等。」他隨即離開。
她試著深呼吸,但房內已有腐爛的味道,那幾隻八卦的蒼蠅仍在輕拍窗外的酷暑,想必是對屍體厭倦了吧。她走過去將窗戶抬起打開幾吋,蒼蠅疾射而出,消失在藍空中,彷彿攪入湯中的鹽粒。她站在窗邊,仍因震驚而發冷,同時可聽見亨利在附近房間搜索,打開一個個衣櫃、查看床底。
他又出現在門口,這次一臉失望。「樓上沒人。」
「窗戶都鎖上了嗎?」
「對,我檢查了。」
「我想也是。去吃午餐前,我親眼看著邦尼偏執地把所有東西都上了鎖。」
「那門呢?也都鎖上了嗎?」他手指她身後通往陽臺的兩扇門。她走過去拉了拉門把。門的上中下都以門栓拴起。
「對。」她在床緣坐下,忽略蔓延的血跡。「亨利,你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嗎?」
他皺眉。「這代表他們一定是從樓梯離開的。我去鎖上樓下的所有門窗,妳在這裡等。」
「等等。」她才開口,但他已經離開。她聽見他赤腳踩在堅硬潔白有如琴鍵的階梯,發出絲毫不具音樂性的沉重腳步聲,走到轉彎處時稍停,接著一掌啪地平貼著牆,以穩住身子,最後是在樓下到處走動的聲音。
她拉開邦尼床邊櫃的抽屜,裡面只有內衣和一只金錶,而另一個抽屜裡裝有一本日記和他的睡衣。當然了,他是穿著他原本的衣服入睡。她拿出日記一頁頁翻過,最後一篇寫於幾乎一年前。她將日記放回去,接著看了看自己的錶。
她要在這裡等多久,容忍亨利裝模作樣地掌控大局,然後才能下去和他對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