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第二章
我這個產業的興旺靠的是陳腔濫調,我很清楚這點,但陳腔濫調存在是有原因的。
因為這種老套的話語講的都是真的。
十五歲的女孩用剃刀割皮膚大概是跟自己不夠好的感覺有關,她需要肉體的疼痛來壓過內心燃燒的情緒傷痛。擁有情緒管理問題的十八歲男孩肯定有未解的父母紛爭議題,他覺得自己遭到遺棄,需要證明自己,需要看起來很強大,但內心分崩離析。二十歲的大三生喝得醉醺醺,跟每個願意花兩塊美金請她喝伏特加通寧的男孩上床,隔天早上又哭得亂七八糟,她散發著自尊心不足的問題,渴求關注,因為在家裡得不到。內心的戰爭就在實際的她與她認為其他人希望看到的形象中展開。
父親議題,獨生子症候群,父母離異。
這些都是陳腔濫調,但都是真實案例。我這麼說沒關係,因為我也是陳腔濫調。
我低頭望向智慧型手錶,今天療程的錄音在螢幕閃爍,顯示:1:01:52。我按下「傳送至iPhone」,然後看著小小的計時器從灰色變成綠色,檔案傳輸到我的手機去,接著同步到我的筆記型電腦裡。科技啊!我小時候,記得每位醫生都得抓起我的病歷,一頁一頁翻開,我則坐在各種不同的老舊沙發上,看著他們的檔案櫃,裡頭滿滿都是其他人的問題,滿滿都是像我一樣的人。不知怎麼著,我因此覺得比較沒有那麼孤單,覺得自己稍微正常一點。那四格上鎖的金屬抽屜象徵了我也許有一天能夠表達出我的痛苦,也許透過言語、尖叫或哭泣,六十分鐘的計時器倒數歸零後,我們就能闔上病歷,將其放回抽屜裡,緊緊鎖住,直到下次都不會想起其中的內容。
五點鐘,下班了。
我看著我的電腦螢幕,看著病人濃縮成一片森林般的圖示。現在沒有所謂的下班時間,他們總有辦法找到我,透過電子郵件,透過社交媒體平臺,至少在我屈服、刪掉我的個人檔案前他們還找得到我,要篩選他們低潮時寄來的恐慌私訊,我實在累了。我因此全年無休,總是準備好,就跟二十四小時不打烊的便利商店一樣,霓虹招牌在黑暗中閃個不停,努力活下去。
螢幕上跳出錄音通知,我點了下去,替檔案命名「蕾西.戴克勒,療程一」,接著將目光從電腦上移開,瞇著眼睛望向積灰的窗沿,夕陽西下時,此處的骯髒看起來更加顯眼。我再次清嗓,咳了幾下。我靠到一旁,握住木頭把手,拉開辦公桌最下方的抽屜,在我的辦公室私人藥房裡翻找起來。我低頭掃視藥瓶,從普通的布洛芬望向名字比較沒那麼朗朗上口的處方藥:贊安諾、氯氮卓、地西泮 。我推開它們,抓起一瓶高劑量維生素C發泡錠,開了一包,加進水杯裡,用手指攪拌攪拌。
我喝了幾口,開始寫電郵。
夏儂:
週五快樂!剛結束與蕾西.戴克勒的第一次成功會面,謝謝妳轉介。想要確認一下她的用藥狀況。我看到妳沒有開過任何藥。根據我們今天的療程,我想從低劑量的百憂解開始也許會有幫助,妳有什麼想法或擔憂嗎?
克蘿伊
我按下發送,靠在椅背上,喝完剩下帶著橘子口味的水。沉澱在杯底的發泡錠入口時跟膠水一樣,濃稠,流得又慢,在我的牙齒與舌頭上留下一層橘色的顆粒。幾分鐘後,我收到回音。
克蘿伊:
不用客氣!我沒問題,妳盡量依需求開藥。
對了,找天一起喝一杯?大日子就要到了,必須掌握所有細節!
夏儂.塔克醫學博士
我拿起辦公室的桌上電話打給蕾西的藥局,是我常去的CVS藥局分店,很方便,結果電話直接轉進語音信箱。我留下訊息。
「嗨,對,我是克蘿伊.戴維斯醫生,蘿是四維羅上面加一個草字頭,我要替蕾西.戴克勒開處方,她的出生日期是二○○四年一月十六日。我建議病人從一天十毫克的百憂解開始,請開八週的分量。不用自動續藥,謝謝。」
我停頓了一下,手指在桌上敲啊敲的。
「我還想開另一個病人的藥物,丹尼爾.布利克斯,生日是一九八二年五月二日,贊安諾每天四毫克。我是克蘿伊.戴維斯醫生,電話號碼是五五五二一二四五二四。非常感謝你。」
我掛斷,望向現在靜悄悄掛上的話筒。我的目光遠眺到窗口,西下斜陽讓我充滿桃花心木的辦公室多了一抹橘色,看起來有點像我杯子底下沉澱、喝不到的發泡錠。我看著手錶,七點半了,我準備關上電腦,忽然響起的電話卻嚇了我一跳。我看著電話,辦公室已經打烊了,今天是禮拜五。我繼續收拾東西,無視電話響,直到我覺得也許是藥房打來的,說不定他們對我剛剛開的處方有什麼問題。我讓電話再響一聲才接起來。
「我是戴維斯醫生。」我說。
「克蘿伊.戴維斯?」
「克蘿伊.戴維斯醫生。」我糾正對方。「對,我就是。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老天,妳也太難找了。」
說話的是一個男人,他的笑聲中帶有一絲惱怒,彷彿是我惹火他的。
「抱歉,你是病人嗎?」
「我不是病人。」對方說。「但我已經找妳找了一天了,一整天。妳的櫃檯不肯替我轉接,我就想說趁下班時間試試,看能不能直接在妳的語音信箱留言。沒料到妳會接。」
我皺起眉頭。
「這個嘛,你打到我的辦公室來。我通常不會在這裡接私人電話。梅麗莎只會替我的病患轉接——」我沒說下去,思索起我幹嘛解釋?我幹嘛告訴陌生人我們診所內部是怎麼運作的?我操起嚴肅的口氣。「可以請問你來電的目的嗎?你是哪位?」
「我是艾倫.簡森,我是《紐約時報》的記者。」他說。
我的呼吸卡在喉頭。我咳起嗽來,但聽起來比較像嗆到。
「妳還好嗎?」他問。
「好,沒事。」我說。「我喉嚨有點不舒服,抱歉,《紐約時報》?」
這個問題一出口,我就厭惡起自己。我很清楚這個男人為什麼打電話來,說真的,我根本是在期待這通電話,期待事情發生,也許不是《紐約時報》,但就是某間媒體。
「妳知道的,我們是一間報社?」他遲疑了一下。
「對,我知道你是誰。」
「我在寫令尊的報導,我很想跟妳坐下來談談。可以請妳喝咖啡嗎?」
「抱歉。」我又說了一遍,打斷他。媽的,我為什麼一直道歉?我深呼吸,再次開口:「對此我無可奉告。」
「克蘿伊。」他說。
「戴維斯醫生。」
「戴維斯醫生。」他重複了一遍,嘆了口氣。「紀念日就要到了,已經過了二十年,我相信妳很清楚。」
「我當然很清楚。」我沒好氣地說。「二十年過去,什麼都沒有改變。那些女孩沒有活過來,我父親還在監獄之中,你為什麼還感興趣?」
電話另一端的艾倫沉默了,我知道我已經透露太多。我已經滿足了記者病態的渴望,這種渴望會撕開別人正要癒合的傷口。我所說的足以讓他嚐到金屬味,渴望更多資訊,就跟在水中受到鮮血吸引的鯊魚一樣。
「但妳變了。」他說。「妳跟妳哥。大眾會想知道你們過得怎麼樣,你們適應得如何。」
我翻起白眼。
「還有妳的父親。」他繼續說。「也許他變了,妳跟他有聯絡嗎?」
「我對他沒有什麼好說的。」我告訴他。「我對你也沒有什麼好說的,請不要再打來。」
我重重掛斷電話,力道之大,出乎我的意料。我低頭注意到自己雙手顫抖。我將頭髮塞進耳後,想要讓手有點事做,然後望回窗口,天色轉變成深邃的墨藍色,太陽有如地平線上的泡泡,隨時會爆炸。
於是我轉頭面向辦公桌,抓起包包,起身時將椅子往後推。我望向桌上的檯燈,緩緩嘆了口氣,然後才關掉燈,以動搖的腳步踏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