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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笑之城
極地病毒席捲美國,感染孩童與體弱者時,我正想立足於洛杉磯的單口喜劇界。將近兩年,我用清潔工的薪資支付帳單,清理歇業的辦公室、關閉的學校,晚上則去廉價酒吧說笑,換取酒水。我會說:但,各位,說真的,你們很難取悅。老客人會出於禮貌鼓起掌來,繼續維持一切都好的假象。我差不多要放棄真正的喜劇夢想了,此時,我接到經紀人的電話,這可是幾個月裡頭一遭。
「你有聽說過安樂死園區嗎?」他問。大清早的,我正在穿清潔工的連身隔離衣。
我停下手邊的動作,我當然聽說過。政府首度宣布能夠溫柔終結孩童痛苦的遊樂園計畫時,大眾嗤之以鼻,那裡有雲霄飛車,可以在乘客心臟停止前讓他們失去意識。有人說這種方案很變態,指責政府放棄了下一代。
「聽說過。」我說。「我是說,我看過新聞上的辯論。」
「你大概也注意到了疫情預測。父母都很絕望。」他說。「我姪子、姪女。醫院治療根本追不上惡化的病情。連葬儀社都要候補。不知道你身邊有沒有人感染。」
「我想我有一個遠親的孩子住院了。」我說。「但身邊不算有。」
「總之呢,有個萬貫家產的科技業老闆失去了兒子,他因此出資贊助,將老舊監獄改建成安樂死示範園區,這座園區位在這裡跟灣區之間。已經營運半年了。」
「好,但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他們生意興隆,而且如果最近關於病毒變異、開始感染成人的消息屬實,那他們的生意只會繼續蒸蒸日上。他們需要人手。」
「但我只是喜劇演員。」
「這是有薪水的工作,還包住宿。」他說。「這是娛樂事業。」
「曼尼。」我說。「你知道我都講些什麼東西。什麼東南亞面孔的糟糕刻板印象啦,在大學考試預備課程外頭抽大麻啦,讓運動員同學抄我亂寫的數學作業啦……要穿什麼特殊的服裝嗎?」
「我根本用不著打這通電話。」他說。「你收一下信。」
我掛斷電話,看著自己在鏡子裡穿上生物危害隔離衣的身影。不過在出門工作前,我用付費版比特交友聯絡我爸媽,告訴他們這個工作機會,算是一大進步,而不是一直欺騙他們,我在遠方又有什麼突破。
「也許是我會覺得驕傲的工作。」我告訴老爸。「不是我夢寐以求的工作,但我可以逗大家笑。」
在影像對話視窗的背景裡,我看到母親拖著吸塵器進出我過世小弟的房間。他在病毒爆發前一年死於車禍,我的母親每次看到我,都能在我的臉上看到弟弟的容貌。
「你堂妹雪比過世了。」父親說。「她可能也感染了她的兄弟。詳情不清楚。有人說這個病毒可以藉由空氣傳播,有人說不會。實在不知道該相信哪種說法。」
「你跟媽還過得去嗎?」
「還活得下去囉,我想。可能會去你季代姑姑家待一陣子,協助她策劃你堂妹的葬禮。不過我知道你要工作。你說是什麼工作來著?」
「那是一間大企業。」我解釋起來。「替病童提供慰藉。我會協助他們執行方案。」為了獲得父親些許的支持,我已經開始加油添醋。弟弟在世時,要博得他們的關注,我必須非常努力。
「聽起來是個好機會。」他點點頭,但我分辨得出來,他的語氣,還有他彷彿因為痛苦而瞇起的雙眼,他其實不相信我,或是根本沒有用心聽我在講什麼。
兩天後,我交出公寓鑰匙,驅車穿過毫無生氣的街道,路上只有幾間商店,以及出現在洛杉磯山麓上的幾團朦朧的橘色野火。剛成為流浪漢的人睡在車上。愛心廚房引來的人潮在停車場排起長隊。出了市界,告示牌廣告起葬禮配套服務,老舊穀倉成了儲藏屍體或屍體分級的地點。沒有休息站,沒有營業的簡餐店。公路旁只有幾間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加油站,油價高得嚇人。我沿著原始的黑暗道路開了好幾個小時的車,實在躲不掉收音機裡的傳道士一再講起什麼基督再臨,最後,我終於在遠方看到園區天使般的燈光。
一下車,我就覺得自己是來到佯裝成其他「東西」的監獄。鐵絲網圍欄還在,混凝土牆壁上的舊招牌拆掉了,但褪色的「州立監獄」字樣還清晰可見。進了園區,行政大樓牆上壁畫是一群孩童在玩碰碰車、旋轉木馬、急流獨木舟,下方則是斗大的字眼,寫著:歡迎來到歡笑之城!油氈地板上的油漆彩虹帶領我穿過走廊,經過昔日的獄警檢查哨,這裡已經改建成紀念品店及接待櫃檯。從沙發及堆在一旁的老舊桌遊看來,極簡裝潢的人資辦公室由康樂室改建。剩下的空間裡只有一張桌子、幾個檔案櫃、落地檯燈,以及幾片辦公室隔板。我過去時偏移了彩虹小徑,身穿銀色太空人裝的禿頭園區經理向後貼著椅背,雙腳擱在辦公桌上。
「你的經紀人說你幾個小時前就該到了。」他注意到我在看辦公桌上的名牌:典獄長史蒂芬.歐麥利。他拿起名牌,用手指了指。「對了,我其實叫傑米.威廉森。在這裡找到的舊東西,我都會留著。」
「我是史基普。」我伸出手。「抱歉,我繞路去加油。」
「史基——普。」傑米強調在「普」的音上。他端詳了我好一會兒,然後露出自以為是的笑容,在桌上摸索,抽出一份表格。「是史基皮的暱稱?」
「就史基普而已。」我說。
傑米將表格從桌面上推過來,解釋起我在園區內必須穿著一般員工的老鼠服裝,打起精神,跟每個家庭合照、發送氣球、協助孩童搭乘遊樂設施。
「你必須散發出歡樂的氣息。」他強調。「史基普,不要混水摸魚,家長會知道的,孩子也感覺得到。」
「不要混水摸魚。」我說。不過此時的我還在消化我必須打扮成老鼠這件事。我考慮要不要轉頭離開辦公室,說謝謝,但免了,只不過我已經沒有工作、沒有公寓,沒有什麼前景可言了。
「也許某些家長會改變心意,有人會想帶著孩子離開,盡量多跟他們爭取一點時間。」
「什麼意思?」我問。
「我們跟政府與疾管局說好了。」傑米繼續解釋。「如果我們要繼續營運,任何染疫者都不能離開園區。」
「而我該怎麼阻止他們?我號稱六十公斤,我寫笑話段子。」我說。
「果斷一點,加上燦爛的歡笑之城微笑。」傑米說。「當然,如果歡樂的『不准走』不管用,記得呼叫保全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