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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說我很帥!
阿光的父親才五十出頭,臉龐卻飽受艱辛歲月的侵蝕,蒼白的灰髮也日漸稀薄,長期勞累的代價顯而易見,據說,已是肝癌末期。或許是死期將至,有陣子他出現在道場的次數特別頻繁,他總是帶著他的兒子,靜靜地坐在佛菩薩面前,不說一語。難得的是,已是國中生的阿光也還真坐得住,他總是跟著父親,看著莊嚴的佛菩薩,不吵也不鬧,在父親尚未起身以前,從沒見他吵著說要離開。時序入冬,傍晚時分的道場也增添了幾分涼意。在冷鋒過境的前一夜,阿光父親在佛菩薩面前坐得特別久,似乎在思考著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帶著阿光向佛菩薩行五體投地跪拜之禮後,父子倆聯袂向我走來。『師父,我要走了~師父,以後阿光就拜託你多照顧了~』阿光父親神情充滿不捨。
『好好好,有空就到道場來玩呀~』我直呼呼地答著。
那是他們父子倆最後一次出現在道場。我不會想到,那是阿光父親的臨終託付。他用盡癌末病人的最後一絲氣力,為他的兒子找了一個導師。他不是道別而是『託孤』。而我這個當事人卻是單純到阿光母子找上我以後才恍然大悟。
我終於知道,為何老父親在生命將盡之時,總是拖著疲累身軀到道場來的原因了,他並不是在為自己尋求宗教上的解脫,而是在觀察我,觀察我是否可以接下教養他兒子的重責大任。母親仍在,卻將兒子託給一個和尚,箇中緣由不難理解:阿光的母親,無法教小孩。
阿光的母親,寵溺小孩有名。阿光老師幾次家庭訪問,報告阿光在學校的調皮行徑,竟都讓她給趕了出去!因為她相信阿光所說,老師只是在找窮小孩的麻煩。阿光要什麼,她就給什麼,阿光說什麼,她就信什麼。父親深知,一旦他不在,這個媽媽是管不了阿光的,甚至有可能毀了這個小孩!他在斷氣之前,千叮嚀、萬交代,務必要將阿光送到我這裡來。
媽媽不敢違背先生的遺願,百般不願地將孩子送來。我一看阿光與他媽媽的對話,就知道他爸爸的用心。也終於理解,他在道場的言行舉止,都是為了阿光的未來擔憂。
阿光很調皮,可是他很聽他爸爸的話。爸爸在臨死之前,交代他過來跟我住,他不敢違背,住在我這裡的時候,一直都很乖。可是,當他到了學校,跟其他問題學生混在一起的時候,各式各樣調皮搗蛋的事就都出籠了。
有一陣子,學校老師的車子遭到破壞。不管是汽車還是摩托車,都有人灌強力膠到車子的鑰匙孔中。強力膠凝固以後,鑰匙孔幾乎報銷,必須花錢再重新裝一個。每天都有老師受害,教職員室叫苦連天,為了抓到這個惡作劇的傢伙,校務會議緊急通過臨時預算案,在停車場的幾個角落裝了監視器。當電視上出現阿光破壞車子的監視畫面時,不只是我感到震驚,連學校老師都不可置信。因為過去的阿光再怎麼調皮,頂多也只是掀掀女生裙子、集體蹺課這種小case,可是無緣無故去破壞老師車子的這種『大案子』,就一點都不像是阿光的作為了。
『你為什麼要去破壞老師車子?』
『因為同學說我很帥呀!他們說,敢去做這種事的是英雄,師父,我現在已經是大家的英雄了喔!』阿光掩不住得意神情地說。又是這種國中生之間的英雄情節!我真的快要氣炸了!阿光的天真,讓我想到他父親託孤的心情。我連忙到各個老師面前道歉,請他們放了阿光一馬。當時,我在他們學校的輔導班上課,學校老師都是我的同事,他們看在我的面子上,願意給孩子一個機會,不再追究這件事。學舍的生活一如往常。每天都有孩子搗蛋,每天都要拉著孩子,讓他們不要因為無聊的意氣之爭或是愚蠢的理由而自毀前程。這些孩子每天都活在鋼索邊緣,只要踏空一步,很有可能摔得粉身碎身。而我,每天都拉緊繩索,祈禱他們能夠穩穩地走,往那堅實的彼岸走去。阿光在我這裡住了一年多,在這期間,調皮搗蛋兼而有之,可是那條約束的繩索一直都在,也算是平安度過。媽媽雖然同意讓他住在學舍,卻常常打電話來,說她很想兒子,說她守寡兒子又不在身邊,日子相當難熬。有時候,阿光會隨她回家住兩天,等到他回來的時候,規矩全沒了,說話也很沒有禮貌。我只好重新教育,非常累人。
那一天終於到了!阿光身上那條約束的繩索,由他的母親親手剪斷,我再也拉不住阿光了。
媽媽終於忍不住思子之情,正式將他帶走。
『妳必須想清楚,把孩子帶回去,妳就必須對他負責。』我很嚴肅地說著。
『他是我的小孩,我當然會對他負責!』媽媽很堅決。
『我必須說句不客氣的話,妳管不住這個孩子,這也是當初妳先生要求妳把他送來我這裡的原因。』
『我知道,可是一年了,我沒有辦法再忍耐了,難道你要拆散我們母子,不讓我們一起生活嗎?』
媽媽使出撒手?,我實在無法背負這個罪名。孩子,跟她一起回家了。
一如我的預期,媽媽帶不住阿光,孩子很快就墮落了。阿光勉強唸完國三,沒有高中可上,整天和朋友騎車外出鬼混,從原先的外宿兩三天、一個禮拜,終至離家不歸,媽媽至今不知道孩子在那裡。
我很遺憾,相信爸爸在天之靈也很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