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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國警隊放你進來的,沒錯吧?」我輕聲對狗說。房間不大,這隻不算小的狗待在裡面,空間所剩不多,牠在佈滿灰塵的地板上蜷縮得緊緊的,兩隻後腳斜在一邊,緊靠著身體。
牠把頭朝著手電筒的光源抬起來,想看看打擾牠休息的入侵者是誰。看得出來這隻狗是德國狼犬,不過大耳朵應該在的地方,現在只剩下殘缺不全的肉塊,右耳還沾滿乾掉的血跡。牠背上的毛是淺褐色的,前腿從腳掌到膝蓋的地方都是白色的,就像穿了襪子。
這隻狗就只是盯著我看。
「好吧,看起來我不在菜單上。」我說,心裡鬆了一口氣。
食物是動物的共同語言。「想來點營養口糧嗎?」我邊問邊把手電筒放到地上,讓狗可以清楚看到我。我蹲了下來,伸手往上衣口袋掏出餅乾,這些餅乾我隨時都帶在身上。「餅乾」其實是溢美之詞,這些口糧吃起來和看起來都像厚紙板。不過大家都很清楚,塔利班隨時有可能發動攻擊,在沙崗裡連續站哨幾小時沒東西吃會很難過,有了這個,雖然每一口都要配上一公升的水才吞得下去,還是比沒東西吃來得強。
我對狗伸出左手,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餅乾,萬一牠決定我還是菜單上的食物,這樣也有機會快閃。我親眼看過這傢伙的牙齒,一點也不想近距離再看到一次。
狗又開始低吼,好像某種惡夢裡出現的怪物甦醒過來的聲音。我有點畏縮,雖然又往前移動了一點,但還是跟狗保持一呎以上的距離。
「小心,慢慢來啊,潘!」我對自己說,繼續慢慢前進。我只希望牠的叫聲比咬力來得嚇人。
「乖孩子,我不會傷害你的。」我輕聲說。「餅乾很好吃哦!真的!」
我對著狗鼻子上下揮動了一下口糧。這下換成牠畏縮了一下。牠看了看餅乾,然後帶點懷疑地嗅兩下。我想牠在瑙查德應該是頭一次見到餅乾長什麼樣子。狗動了一下頭,想用牙齒把口糧叼走。
「好孩子,我再多給你一點吧?」
我很高興狗對口糧的興趣比對我高多了。
我從綠色的包裝袋裡再掏了一片出來,往狗的方向推過去。結果我的手靠太近,就在第一片餅乾落地的地方,狗馬上暴躁大吼,還把頭向我撲過來。
我反應太快往後倒,反而跌坐在地上。
狗沒動,只有頭虛張聲勢地動了一下,不過意思很明顯了。
「好吧,我了解了,這是你的地盤。沒關係,惡狗先生。」我又說,繼續搖搖手裡的口糧,然後慢慢站起來。
這一回狗連聞都沒聞,反而把脖子拉長到用牙齒把餅乾拿走,慢慢開始咬。
「乖孩子,我去幫你拿點水喝,吃了那玩意兒需要喝水。」
我知道我不能放狗在基地裡自生自滅,我也不想猜測國警隊的人對這隻可憐的狗在打什麼主意。
但是現在後門封了起來,這隻狗想出去也沒辦法。我要想辦法把狗送出去才行。不過常識也告訴我,在這隻狗完全信任我之前,我最好不要輕舉妄動。我當然也不想把狗硬拖出去。
我走出儲藏室,到下午明亮的陽光下,然後走到儲水區,拿起一個用來舀清洗用水的方形油罐,感覺起來裡面裝的水應該有四分之一桶。走回破房子的時候,我在國警隊用來煮飯的房間地上看到一只銀製的大碗,這碗以前一定是直接放在火焰上加熱,不管煮了什麼,內部都燒焦了,外緣也因為火焰直接接觸而一片焦黑。
我很快洗一下碗,把裡面燒焦的食物用手指盡量清掉,把碗盡量裝滿水,然後小心翼翼地端回暴躁狗兒待的儲藏室,裡面還是一片陰暗。牠仍然杵在那裡,跟我剛離開的時候姿勢一樣。這回我把碗放下的動作很小心,所以沒摔倒。
狗沒有動。我把碗向前推,這回牠也沒叫。
「好孩子,看吧,我是站在你這邊的。」我用最友善的語氣講話。
我低頭看看手錶,發現過不了多久就要去參加四點鐘的例行簡報,於是我把剩下的口糧從袋子裡倒出來,放在水盆旁邊。「待會兒見啦,老兄。好好享受餅乾吧!」
我放著狗在房間裡快樂地吃餅乾,離開時,腦海裡有個問題不斷重複:我到底要怎麼把一頭阿富汗鬥犬移出房子,而不被咬掉一隻手臂?
手錶的鬧鐘響起,把我吵醒了,我本來正作到回家的夢。
那是清晨一點半;我兩小時前才爬進睡袋。一拉開睡袋拉鍊,馬上感覺到一陣夜晚的寒意,趕快穿起毛衣、套上靴子。好在走去指揮所的路程不遠,我要去那裡值班。跨過基地的庭院,就會到溫暖的指揮所,我要在裡面監聽無線電的通訊。
我走過庭院的一小片空地,發現銀白月光中有一道長長的影子,不畏寒冷地坐在月光下。是那隻鬥犬,缺了耳朵的身影很清楚地印在身後的土牆上面。牠突然無預警地用後腳搖搖晃晃站起來,朝我的方向走過來。
頓時我想過要拔腿就跑,但是告訴自己別傻了,就站在原地等狗接近。這隻狗在我身邊停下來,用頭蹭蹭我的腿,同時聞聞我的野戰長褲。
我這才發現自己剛剛暫時停止呼吸。
我的右手往下朝牠的頭摸過去,突然想到可能從來沒人摸過牠,不過也來不及了,我的手就在牠嘴邊。
我繼續把手放著讓牠聞,一邊避免觸到牠的耳朵。狗沒有畏縮,還用頭頂頂我的手,我順勢稍微用力摸牠兩下,抓抓牠的頭。這回牠又發出低吼,不過聽起來輕柔許多,也比在儲藏室見面的時候少了點攻擊性。牠的叫聲讓我想到毛毛和大眼弟表示讚許的叫聲,或許我還做得不賴。
再一次低頭看錶:一點五十六分。再過幾分鐘,我就要去跟道奇換班聽無線電,他是連裡另一個中士指揮官。不過道奇應該不介意我遲到幾分鐘,他也可能還在跟聽另一個頻道的信號兵打撲克牌。這兩個人不賭錢,只賭糖果。坦白說,營區所有人的錢加起來,我敢說還不到兩百塊。金錢在我們的日常生活裡一點用處都沒有。
我繼續站在阿富汗明亮的月光下幾分鐘,跟狗一起玩了一下,分享夜晚的涼意,讓這隻一輩子寂寞沒人疼的狗享受一點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