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梅蘭妮 (一九九一年六月)
我們手牽手走過一片陽光燦爛的美麗草地,遠處有一片綠意盎然的樹林,顯然是森林邊緣。我們走近一座小山丘時,她放開我的手搶先爬上去,幾秒鐘後,我爬到山丘頂上,卻看不見她的蹤影。起初我以為她一溜煙進了森林,但我怎麼也找不到她。我找了又找,大聲呼叫她的名字,但她就這樣消失不見了。
我醒來後一直打哆嗦,深陷在前所未有的哀傷中。從夏日的一線黯淡曙光中,我可以看到臥室地板上凌亂的紙箱黑影,正等著搬家工人來把它們送往我們在芝加哥市郊的新家。我抓住熟睡中的丈夫,將他搖醒。
「艾德!艾德!」我一邊嗚咽一邊小聲說,「我夢到我的妹妹失蹤了。」
裘安 (一九九一年八月)
我正忙著趕截稿時電話鈴聲響了,我抓起話筒,兩眼仍注視著鍵盤。我不能中斷我的工作。我的每日專欄快來不及交稿了──又一次──但至少我有一條獨家新聞,如果我能不分心盡速把它完成的話。我的四周是熟悉的新聞編輯室忙碌的聲音──凱文的座位在我旁邊,正在和一名消息人士講電話:「你最好不要搞砸,明天就要見報了。」我們的老闆娜拉踩著細高跟鞋大聲喊著要稿子:為什麼都沒人交稿?丹尼斯大發牢騷,控訴那個剛從記者升上來的編輯:「才升官就立刻變成混帳!」
電話線把一堆雜誌掃落到地板上。我的辦公桌上十分凌亂,堆滿報紙、不要的文章草稿、我的寶貝女兒的照片、早已香消玉殞但仍插在花瓶內的花、潦草寫在便條紙上要交代保母的事項。這種雜亂無章但看起來卻很順眼的混亂很適合我。獨家新聞明天即將見報了,除非來電者能提供有利的消息,否則我會三言兩語將他打發掉。
「我是傑……」來電者試探地說。
「是?」我準備掛斷電話了。
對方頓了一下,「我是妳的K老師。」
我當場愣住。
我的視線離開鍵盤。K老師?我有十年沒見到我小時候的音樂老師傑瑞.庫普欽斯基了,說不定還更久。他一度是我生命中除了我的父母之外權威最高的人物。他的嗓門,洪亮的、大聲吼叫的嗓門帶著厚重的烏克蘭腔,一點也不柔和,至今仍深深印在我的腦海中。經過這麼多年,我彷彿仍聽到他說:「妳好像在拔雞毛一樣!手腕向後!手肘向外!重來!」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我是《華爾街日報》的專欄作家,我和我的丈夫與新生寶寶,以及一個居家保母住在曼哈頓的一間公寓。我和重要的主管與政治家和百萬富翁往來都互相以名字相稱。我已經有很多年不去想住在紐澤西的這位兒時的音樂老師,更別提重拾我的中提琴。然而此刻,我卻感覺彷彿又回到十二歲。「妳的K老師」比我更清楚:他永遠是我的K老師,而不是「傑瑞」。
這不是一通寒暄問候的社交電話。「史黛芬妮失蹤了,」他立刻說。K老師有兩個女兒,史黛芬妮是他的小女兒,和他一樣也是小提琴教師。她剛搬去紐約州北部就任新職。他告訴我,幾個星期前她沒有出現在教室之後,警方搜查她的公寓,她買的日用品仍擱在地板上,還沒有拿出來就位,但她從此失去蹤影,沒有留下任何紙條,沒有掙扎的痕跡……行蹤不明,彷彿她就這樣平空消失了。
她失蹤了。K老師告訴我,我到處都找不到她。
我和K老師的兩個女兒從小一起長大,他的大女兒叫梅蘭妮,與我同年,和小說《飄》裡面女主角郝思嘉那個嫻淑的親戚同名,人也和那個角色一樣完美。她是個小提琴天才,聰明的學生,音樂學院畢業,芝加哥交響樂團的專職小提琴手。比我們小幾歲的史黛芬妮是個有趣的女孩,她也有小提琴天分,喜歡調皮搗蛋,是那種即便拉錯音符也會笑得很開心的人。當她的父親以為她在練習莫札特時,她往往是在聽「平克佛洛伊德」搖滾樂團的音樂。
現在她失蹤了。
妳能幫忙找媒體報導她失蹤的消息嗎?K老師問。也許別人聽到這件事後,會有陌生人出面提供一些線索。她也許摔跤撞到腦袋而失去記憶,他說。如果把她失蹤的事報導出來,一定會有人認出她。或者,也許她想休假,想讓她的腦袋清醒一下,幾天不接電話……他用乞求的聲音說。
我立刻忘了截稿這回事,也忘了專欄。我把坐在隔壁的凱文叫來──他負責採訪電視,幾乎按下一個快速鍵便能聯絡到城裡所有的電視新聞製作人。
風趣、愛笑的史黛芬妮會失蹤是一件令人難以理解的事。K老師比誰都清楚。不久前才生了一個女兒的我,簡直不敢想像……失去孩子的恐怖,太可怕了。我也無法將電話上這個脆弱的、聲音充滿恐懼的老人和我小時候那位意志堅定、令人望而生畏的音樂老師聯想在一起。
但我知道我能做什麼。有生以來第一次,我對我的老師下命令。「把一切都從頭告訴我,」我說,然後打開一本新的筆記本,「把你的故事說給我聽。」
第一部
演奏時缺乏熱情是不可原諒的!
──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
首次登台表演
裘安
我所見過脾氣最壞的這個人在我五歲那年進入我的生命。我第一次見到他是看到他的背影。他拱著肩膀,用力揮動兩隻手臂,黑色西裝的縫線繃得很緊,我很擔心他的外套會被撐破。他看起來很像我在姊姊的漫畫書上看到的壞人:隨時都有可能從他文明的外殼蹦出來,扯開他裹在身上的衣服,把這個中學禮堂變成嚇人的恐怖場所。
我縮在我的座位上不安地蠕動著,身上穿著姊姊們穿過的小禮服,腳上穿著一雙鉗得腳趾發疼的醜陋娃娃鞋。我的兩隻腳還碰不到折疊椅底下的音樂會場地板。坐在我旁邊的母親狠狠瞪我一眼,無聲地命令我:「不要亂動!」
台上,那個可怕的男人仍然背對著我們。現在他的手勢更瘋狂了,看來彷彿他就要從那個使他顯得更巨大、更險惡的木造指揮台下來。他的一隻手緊握著一根尖尖的棍子,用力地來回揮舞。我發誓我可以聽見他發出咕噥的聲音。他的面前坐著幾十個孩子──比我大的孩子,至少九歲或十歲──每個人都在笨拙地演奏一種樂器,而且每個人都慘兮兮的以恐懼的表情抬起眼睛看他。其中有一個是我的大姊。
那個人在指揮東布倫瑞克初學者管弦樂團。
他們在演奏〈小星星,一閃一閃亮晶晶〉。
那個人的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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