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戀

黑白山茶花 之二

戀愛我談過幾次，女朋友我也交過幾個，可是這些經驗卻對我和柳正心的互動毫無幫助，和她比起來，以前的和周遭的女人都變得索然無趣，我對她卻絲毫沒有把握。

更糟糕的是我發現時光警察部的一個警官已經追她很久了。這個叫作卜強的警官不但高大英俊，而且因為幾年前破了一個時旅改史案而聲名大噪。四年前有一位來自一百年的將來的年輕旅客，他來現代觀光的時候，突然脫隊跑去捐了一筆錢給一個考上醫學院卻沒錢繳學費的窮學生，這本來是一件好事，卻引起了卜強的注意。卜強追到將來去，才知道那個窮學生就是後來發明癌細胞生化阻斷療法而使癌症變成感冒一樣的小病的生化學家，他的志向本來是當外科醫師，因為沒錢上醫學院才半工半讀轉學生化的；而這個時旅者是一個藥廠擁有人的孫子，他祖父的藥廠本來是專門生產癌症化療製劑的大廠，自從生化阻斷療法研究成功之後這個藥廠一蹶不振，傳到第三代也就是這位時旅者的時候終於完全破產，所以他捐錢給窮學生是企圖使他走向外科醫師這條路，而間接的阻止癌症生化阻斷療法被研究出來。

就在我想不出任何和卜強競爭的辦法時，機會來了。

柳正心請了一票人去她的山茶園野餐，除了時旅中心各組的幾個人之外，卜強也在應邀者之列，我最熟的只有楊立旺和他老婆。

柳正心的茶花園並不很大，層層的茶花灌木叢圍繞著中央一片紅磚地，紅磚地上擺了一張長桌，桌上擺滿美食，園中閒置些桌椅，客人可以悠遊、賞花、聊天或大快朵頤，正是三月山茶花爭香競豔的季節，單瓣、重瓣、大花、小花、豎紋、斑點紋，色彩變化之多簡直涵蓋了光譜中的所有波長，我早該料到柳正心是那種做什麼事都全力以赴的女人。

柳正心如數家珍的向訪客介紹每一株茶花的來歷，她穿著一件黑白相間的洋裝，亂翹的髮梢背著夕陽發出褐紅色的自然光采，笑時鼻梁上的雀斑擠在一起，散發著狂野的俏麗。

她指著園中一叢高大的重瓣白茶說：『……這園裡還欠一株茶花……』

卜強問：『那麼多花還嫌不夠？』卜強雖然高大英俊又是警界名人，可是他口很拙──這點對我有利。

『還欠一株黑色的……』她答。

我搶著接下去：『嗯，和那顆白色的種在一起，異花授粉，要是能生出黑白相間的花，就能和妳這身洋裝一樣完美無缺了。』

她暗中瞥我一眼，臉有些發紅，這時楊立旺和他老婆和幾個同事拿著盛滿食物的餐盤走了過來，柳正心乘機改變話題：『嘿，現在我們大家都有時旅券，如果我們能回到過去重活一次，說說看你們最想改變什麼。』

卜強答：『改變歷史是不合法的！』這傢伙怎麼一點情調都不懂。

『只是假設而已嘛！』柳正心對卜強說話音聲嬌柔，讓我聽了很剌耳。

楊立旺太太答：『我會回去告訴我爸媽投資反物質能源，賺大錢。』

楊立旺說：『我會多讀點書，晚一點結婚。』老天爺！他不怕回家挨罵嗎？

卜強說：『我不會想改變什麼，想改變過去就表示一個人對自己的現在不滿意，對目前的情況不滿意就該努力改進現在，注意！只有現在是我們能改變的，那才是負責任的表現。』拜託喔！他在對小學生精神訓話啊？

我說：『其實歷史已經改變了，在時光機發明的那一刻起，歷史就不斷的在改變。』

卜強問：『你是知道有人改變歷史？知情不報一樣有罪！』

『老兄！放輕鬆點。』我對他的腦筋轉不過來有一點失去了耐性，解釋說：『歷史並不是一樁樁獨立的事件，而是一連串相互糾纏的小事所構成的一個整體，其中任何一個細微的變動都可能造成歷史的劇變。』

柳正心說：『這個問題太嚴肅了，我們談些別的。』

卜強堅持原來的話題和我卯上了：『可是我們的工作就是保持歷史的完整性，你這麼說是對自己和我的工作都沒有信心。』

『不是沒有信心，只是知道我們的能力有限。』我答。

『你是說「祖母矛盾」之類的事仍然發生了？』卜強問。

『想改變歷史並不需要做像殺掉某人的祖母這樣的大事，只需要一件非常小的事，』我假裝沒看到柳正心不滿的表情繼續下去：『譬如說：或許現在人類的基因正在產生巨大的突變，我們可能在一年後變成平均智商二百的超級生物體，而這種蛻變可能來自三年前一個小女孩在自家門口跳繩時跌了一跤，磨破膝蓋感染一種病毒，這種病毒進入小女孩的體內開始改變她的染色體，使她的腦神經變成有再生的功能，小女孩跑去學校突然變成天才兒童之際，把這病毒感染給所有和她接觸過的人，從此蔓延開來，我們都在四年之內變成了大思想家。』

卜強嗤之以鼻：『這簡直是異想天開，天下哪有這種事。』

我答：『你說對了！沒有這種事，為什麼這件事沒有發生？誰知道或許是一位來自未來的遊客路過這小女孩的門口在她摔倒之前扶了她一把，由於他的舉手之勞，不知不覺的改寫了人類的歷史。請問偉大的時光警官，你可能防止這種事發生嗎？』

卜強的臉上一紅一白完全失去了原來英俊的神采，柳正心打圓場般挽著卜強漫步到茶花園的另一邊，和一群時旅中心主管級的人物周旋了整晚，連看都不再看我一眼。

本來以為可以藉機壓過卜強的，沒想到柳正心卻大為光火，當晚客人走光了以後，她對我吼道：『姜杰！你是我見過最沒有風度的人。你憑什麼讓卜強下不了台？』

『抱歉，我不知道那隻大猩猩是在台上表演。』

『你叫誰大猩猩？卜強是個好人。』

『因為他蠢得沒有壞的本錢。』

『你……對！他不是像你這樣的壞蛋！』吼完她用力把門甩上。

站在門外怔忡良久，意識到自己才是真正的蠢蛋。

我情緒沮喪的在淒迷的夜裡獨自走回時旅中心的單身宿舍。遠處粒子粉碎加速中心的圓形建築在月光下反映出一片皎潔的圓弧。

唉！女人的心思真難猜測，她那麼聰明強勢的女人難道喜歡弱勢的男人？難道她會為了英俊的外表，而忍受卜強這樣毫無幽默感的男人？

走著走著，前面內炸爐複雜的建築在月光下拉長成幢幢的鬼影，蟲洞所旅客不多，一點也不擠，真是時旅出發的好時候。

早知道她會生氣，我就不會故意挑釁卜強了。早知道，早知道，啊！我心中出現一個很壞的想法，只要能重來一次，只要能重來一次，我不但不會像她說的那麼『沒風度』，我還會對卜強那個笨猩猩彬彬有禮，或許可以在她心裡留下一個好印象。

我走進蟲洞所，從皮夾裡掏出一張時旅券。

因為預知柳正心的反應，如果我回到過去改變對卜強的態度，她就不會那麼氣我，甚至喜歡我也不一定，可是這種行為就像在學測之前去偷考題一樣卑鄙，即便像我這個柳正心口中的壞蛋也不屑於做這種事。

然而我的確在當晚為了柳正心做了我生平的第一次時間旅行。目的時間是五百年後，目的地是宇宙植物園。

不錯！我決心找到一株黑色山茶花。

山茶花，這種來自古老中國的植物，花色繁多，就像中國人這個民族一樣，堅韌生命力強。它的種類繁多花色齊全，可是就像人稱黑珍珠的蓮霧，再黑也只能夠得上是暗紅，並不是真正的黑。以柳正心追求完美的性格絕不可能苟且的以紅代黑。

找這麼一株山茶花真是難上加難，在後來的幾個月裡，我一有空就在蟲洞裡鑽進鑽出，遊走於古代和未來的廣大時空裡，目的在尋找這麼一株可能存在於過去卻已經絕種了、也可能存在於人類已經絕種了的未來、也或許並不存在於任何時空裡的──黑色山茶花。

聽說這段時間卜強一直在對柳正心獻殷勤，讓我恨得牙癢癢。

我終於找到了！在四百年後的雲南邊境，在兩棵巨大橡樹之間，生著這麼一棵葉色淡綠、花瓣像柳正心的翹髮一樣深黑如緞的黑色山茶花。

我夾帶黑山茶的枝葉跳出蟲洞，直奔柳正心的茶花園來。

她坐在園裡白山茶旁的籐椅上，專注的在筆記型電腦的鍵盤上快速敲打著，抬眼看到我時她整個人愣住了，不能怪她，我在雲南邊境的叢林裡遊蕩了三天，連刮鬍子洗澡的機會都沒有，看起來一定像個野人，後悔沒有先回家梳洗已經來不及了。

我走進園裡一句話也不說，從她儲放園藝工具的地方拿起小花鏟，走到白山茶旁專注的打鬆旁邊空地上的泥土，我可以感覺得到她鐳射般的眼瞳跟蹤著我的每一個動作。

我一面把黑山茶的枝葉插種在泥土裡把泥土壓實，一面說：『七月天熱要多澆水，陽光太大的話用黑紗遮一下……』

她竟然呆掉了，嘴張得圓圓的。

我忙完洗去手上的污泥，用手指點一點她鼻上五顆雀斑的地方，問：『怎麼？連謝謝都捨不得說？』

『……』

『我走了，黑山茶開花的時候我會再來。』

等不到黑山茶開花的時候我就回去找她了。她像照顧嬰兒般照顧著那株黑山茶，原來因為我藏在口袋裡走私而折損的葉子又恢復了原來的淡綠光澤。我開始以看黑山茶的理由常常來她的花園，總在下班接近黃昏的時候來，我們會搬兩張藤椅泡兩杯茶或咖啡，在花旁閒聊，一盞茶的時間我就走人，絕不等到她趕。

黑山茶出現第一個花苞時，她在門口迎接我，迫不及待的捉住我的手說：『真的是黑色的嗎？』
那天她邀我留下晚餐，她是美食專家，廚藝很不錯，我在一旁笨手笨腳的幫她的忙，幾次把她逗得開懷大笑。我覺得她不只有一點點喜歡我了。

黑山茶開花那天的黃昏，我走進她寂靜的園裡，她蹲踞在花前，我在她背上輕點一下，她嚇了一跳猛抬頭，眼裡蓄著淚。

我急問：『怎麼了？』

『太美了！』那花的確美絕，黑緞般柔潤的花瓣圍著中心一圈燦黃的花柱，『喔！姜杰，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更美的東西了。』

『有！還有更美的，』我緊握她的雙肩扶她站起來，『她就在我的眼前……』在她回過神來之前，我吻了她。

接下來是我一生中最美妙的日子。我們之間有談不完的話，數不清的歡笑。

我說過柳正心是做什麼事都全力以赴的完美主義者，連戀愛也不例外。她逐漸像整頓時旅中心的財經一樣開始整頓我這個人，從吃的開始，我不再因為懶惰而三餐不繼，每天下班後我到她那裡一起做飯吃飯，一起準備第二天的午餐；穿的也不馬虎，她重新打點我的行頭，使原來不修邊幅的我變得頗為體面；上班也由開車改為用腳踏車，運動促進健康，她說的。總之大大小小的事她都有意見，我愛得神魂顛倒，心甘情願任她擺佈，覺得非常幸福。

─ 本文摘自文旦新書《冰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