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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山茶花 之三
怕閒言閒語影響工作,我們決定不公開交往。只有常和我一起吃午餐的楊立旺由飯盒的內容察覺事有蹊蹺,於是我向他透露我和柳正心之間的戀情。
楊立旺莫測高深的問了一句:『你確定嗎?』
『確定什麼?確定我是在談戀愛?還是確定她是我要談戀的對象?還是確定你有一點莫名其妙?』
『確定這是你要的嗎?』
『什麼意思?』我問。
楊立旺答:『我和她也深深的愛過。』
『和誰?』
『我太太,』楊立旺瞭望遠處的天空,『她曾經非常溫柔美麗。愛情和婚姻不知道哪一個比較奇怪,是愛情把我們的眼睛弄瞎了看不清對方的真面目,還是婚姻真的會改變一個人?不只是我,內炸廠的李工程師,你也認識的,他太太結婚前很賢慧,結婚之後突然變得很會花錢,每天逛街,把他辛苦賺的錢都花得精光。還有你看我們組上的老劉已經離過三次婚了。』他轉一轉手指上的結婚戒指,以那種因婚姻不幸福而產生的特殊哲學口吻說:『所以我問你你確定嗎?』
我答:『誰提結婚了?我們只是在戀愛而已。』
說是這樣說,戀愛的下一步很自然的就是結婚,而且我已經向柳正心求過婚了,她的答案是:『等到黑白山茶異花授粉開出黑白相間的茶花時我們就結婚。』再也沒有比這個更模擬兩可的答案了,這樣的花朵可能明天就開花,也可能永遠不會出現。
我的心緒隨著一朵朵山茶花的盛開與凋謝上下起伏著,期待黑白相間山茶出現,又害怕它會出現。楊立旺已經在我心中種下了疑惑的種子,再加上熱戀時柳正心在我生活上所做的諸多整頓,例如吃飯沒有不定時亂吃的自由、穿衣沒有名士派隨便的自由、上班沒有偷懶開車的自由,凡此種種逐漸形成違反我天然性格的桎梏,如果結婚後她還要繼續整頓下去,那不是很令人窒息嗎?
我和柳正心到底該不該結婚?到底會不會結婚?好奇心戰勝了一切,我決定到將來去找出答案。
我把這個想法告訴楊立旺,他竟然說:『我沒想到你是這種人。』
哪種人?明明是他一直問我確定不確定的,我就是要去確定一下。他又說:『人生的目的是解決問題,你這樣一碰到問題就跑到將來去看一看選一條簡單的路子走,是逃避問題也是逃避人生!』
惱羞成怒,我衝回去:『對!如果你也懂得「逃避人生」的道理,就不會天天挨罵了!』
飛到十五年後的時空裡去找柳正心並不困難。蟲洞口外的電腦資訊顯示她還住在原來的地方,這表示我們沒有結婚?還是……
她家附近一個我們以前常去的糕點咖啡店不但還在,規模竟然比以前大了三、四倍,我走進店裡打聽柳正心的消息,一個工讀生說:『你是說茶花園的柳小姐?有有有,她天天來,都坐在進門左邊第一桌。』
為了可以從旁觀察又不被她發現,我本來打算坐在店裡最靠內、光線最幽黯的地方等待,可惜那個位置已經被一個中年胖子佔據,我只好坐在另一個位置上,緊張使我的雙手冒著冷汗。
她來了,果然坐在進門左邊第一個座位上,點了杯咖啡和魔鬼蛋糕。算起來她該有四十四歲了。
真是非常非常恐怖,魔鬼蛋糕在十五年之間徹底摧毀了她的魔鬼身材,我敢打賭,目前穿在她身上的百褶裙所運用的布匹足以縫製一張救命的降落傘,她亂翹的頭髮失去了往日的光澤,她鐳射般的眼神變得渙散而魯鈍。
她一面用叉子切下蛋糕一角一面張開嘴,我幾乎可以聽到她唾液滋滋的分泌聲。她瞇著眼把蛋糕塞進肥白的腮裡,然後她整張臉每一個充滿脂肪的細胞都由於她殷切的咀嚼而逼向類似性高潮的極度興奮狀態。
突然,一坨混合著糖漿巧克力奶油和蛋糕的食糜從她嘴裡掉出來,落在她肥凸的包裹著白色上衣的胸脯上,她驚懼的低頭查看,下巴壓出一圈氣墊般的肥肉,她手忙腳亂的以粗短的手指握著一張磨縐了的紙巾去擦,在胸前勻開一片邋遢的褐色污漬。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逃出咖啡店我心中充滿既沮喪又僥倖的複雜情緒。沮喪的是那明明是柳正心,可是她的狂野俏麗早已不翼而飛,剩下一團累贅的肥肉,短短的十五年,一個人怎麼可能改變那麼多?僥倖的是還好我跑了這一趟,否則那肥胖的女人可能變成我的老婆。肥胖是女人的缺點裡最令我難以忍受的。
鑽出蟲洞回到現在。我開始和柳正心疏遠,藉故不再去和她吃晚飯,常常把她送的午飯飯盒原封不動的託人送回去。很殘忍是嗎?可是你沒看到十五年後她一身肥肉抖動的樣子,我如果現在和她在一起就是對將來的我殘忍。
一個月後柳正心找我去她那裡見面。一方面我用完了所有合理的藉口,另一方面我覺得欠她一次完整的分手面談,所以我去了。
一看到她,我分手的決心就動搖了,她穿著那套黑白相間的洋裝,身材細瘦,站在黑山茶前,背對著我她聽到我遲疑的腳步聲,說:『進來吧!沒什麼可怕的。』
我過去和她並排站在白山茶前,我不是無情的人,也沒有和熱戀女友絕交的經驗。
她說:『放心!我不會纏著你。或許黑白山茶永遠不會有交集,就像我們本來也不過只是鏡像兩旁的對稱個體,弄在一起反而會打亂平衡吧!』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總不能說:『因為妳十五年後會變成一個肥婆,所以我要現在和妳散了!』
我們沈默了很久,她才淡淡的說:『你走吧!』
走出茶花園,我回頭遙望,發現她手中握著一朵黑白相間的茶花,她把花瓣捏碎撒在一旁的泥土裡。
我是時間的受害者。
十五年匆匆過去,楊立旺有了兩個小孩,他的老婆生了孩子以後性情變得溫和很多,聽說她已經很久沒有罵人了。
十幾年前我離開時旅中心,轉任一家大醫院的實驗室經理。柳正心之後我又交過幾個女朋友,不過她們不是和柳正心差太遠,就是在未來變成令我無法接受的女人,這些因素使我由黃金單身漢逐漸步入孤單王老五的行列。
我沒有再見過柳正心,也盡量不去探聽她的消息,或許私底下我怕她和我看到未來的她有所出入吧!
不過當那決定性的日子真正來臨的時候,我無法壓抑自己蠢蠢欲動的好奇心,於是我去了十五年前來現在造訪的那家咖啡館。
坐在最靠裡面的一張桌子,我默默的等待。或許哪個莽撞的時旅者已經不經意的改變了歷史;或許柳正心嫁了人、生了小孩,根本沒有吃魔鬼蛋糕的閒情逸致;或許她仍然單身,而且保持著十五年前的窈窕身材,那我不是白白浪費了十五年?正在忐忑不安的時候,一個毛躁的年輕人進到店裡和服務生搭訕。
咦?那就是我,十五年前的我。
他(我是說我)看了我一眼好像嫌我佔了他的位置,不情願的在另一張桌旁坐下,搓著手一副不安的德行。老天爺,我年輕時真的是那個死樣子嗎?
柳正心進來了。咦?她和我十五年前看過的不同,不不,我是說她和我十五年前看到的胖女人一樣胖,穿著一樣的衣服,甚至點了一樣的魔鬼蛋糕和咖啡。
不同的是我的感覺。
那個年輕的我鄙夷的看了她幾眼就溜了。
難道人老了眼光也變了?她胖是胖,卻胖得並不難看,不是令人討厭的胖,甚至是頗為討喜的胖,她的皮膚潤潤的,她的眼神柔柔的。難道人老注重的事情也變了?如果現在的我可以為以前的我作決定,我會毫不猶疑的和當年的柳正心結婚,也會毫不考慮的接受眼前的柳正心為我結髮十五年的老婆。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我頹喪而自憐的走出咖啡店,險些撞上一個人,定神一看,是卜強,他還是和以前一樣高大英俊,可是他不認得我了。
我說:『卜警官,是我啊,姜杰。』
他在我臉上打量半天,說:『啊……是……姜杰,記得記得,哇!你胖了不少。』
『我在新聞上看到你最近升任時光警察局的局長,了不起啊!』我說。
『唉!沒辦法,推不掉嘛!其實我根本不想幹的,我只想花多點時間陪陪太太和小孩。』他說的太太不會是……柳正心吧?『況且……經過這些年我才了解你當年說得沒錯,在時光機製造成功之後,人類的歷史已經無可救藥的改變了,我們能做的實在有限。』
『虧你還記得這些,那只是我年輕氣盛時亂說的……』
卜強打斷我:『不不,你說得對。除了時旅者無意間改變了歷史之外,人因為預知未來而作的許多決定,根本就不受時光警察的控制。再說人想改變過去和將來的慾望太強了,像我自己就常想回到過去,去揍一個人……』他英俊的臉扭曲起來。
『什……什麼人?為什麼?』
『為了一個朋友,柳正心,你也認識的嘛!』
『柳正心。我認識。』我不動聲色以掩飾狂動不已的心跳。
『柳正心太癡情了,十幾年前她正處於人生和事業的巔峰狀態時突然談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我不知道對象是哪個混蛋,只知道他送了她一棵黑山茶,後來他傷了她的心,從此她就患了憂鬱暴食症,再也不是以前的她了。要不是我自己身為時警,我一定回到過去找出那個混蛋狠扁一頓。』卜強搖搖頭深深嘆了一口氣,『唉!我現在正好要去看她,你要不要一起去?』
『不不,不了,我還有事。』
告別卜強,我走在寂寞而懊喪的夜裡。遠方粒子中心的圓頂幽幽的映著慘白的月光,誰想得到裡面那些比原子還小千萬倍的小粒子會打亂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所有秩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