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現在是最後一項測驗,』艾瑞克提醒她道。『鏡子上會出現一些人的臉孔,妳要大聲地答出每個人的名字,越快越好』。
安娜一聽到『臉孔』這兩個字,馬上覺得呼吸困難,胃變得很沉重,四肢關節僵硬,喉嚨發燙。
她曾讀過一篇文章,內容是說,只要一個簡單的符號,比方說一個字,一個手勢,或一個視覺上的細節,便會引發恐懼感,精神科專家叫做『憂慮信號』。對了,就是『信號』這個字眼。『臉孔』就是她的憂慮信號。所以,她只要一聽到『臉孔』這兩個字,就會感到全身不舒服。
鏡子上出現一張金色捲髮,嘴唇往前翹,嘴旁有顆美人痣的女人相片。這很容易:
『瑪麗蓮夢露。』
接著是一幅眼神凝重,方形下巴,頭髮成波瀾狀的版畫人像。
『貝多芬。』
再下來是張兩眼細瞇,臉孔跟糖果盒一樣圓的人像。
『毛澤東。』
安娜反應迅速,連她自己都感到驚訝。接著,鏡子上出現不同的人像:邁可傑克遜,蒙娜麗莎,愛因斯坦等等。相片一張一張的換,好像在看幻燈片。每張臉孔,她都不加思索的答出名字。這項測驗結果證明她腦神經完全正常。她的憂慮感完全消失,心中放下一顆石頭。
突然,鏡子上出現一幅人像,將她的信心完全摧毀。那是一張四十多歲,充滿著青春活力的男人臉孔。這人雙眼略凸,金色頭髮,看起來很像個少年人。安娜覺得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感,就好像有一股電流從她身上穿過去一樣。她立刻感到胸膀疼痛。她曾見過相片上的臉孔,但就是想不起他的名字,和跟他有關的事,腦海一片空白。她到底在哪兒見過這張臉孔呢?他是演員?還是歌星?還是曾經見過面的人?接著,鏡子上出現下一張圖片,那是張長臉,戴圓形眼鏡的人像。她口乾舌燥,說道:
『約翰藍儂。』
圖片又換了一張,那是切‧格瓦拉的臉孔。安娜沒有回答,說道:
『艾瑞克,等一下!』
放映機繼續在轉動,鏡子上出現的是色彩憂鬱的梵谷自畫像。安娜抓起麥克風喊道:
『艾瑞克,拜託!』
梵谷畫像停住不動。安娜感到鏡子上的色彩和熱氣都反投在她臉上。過了一會,艾瑞克問道:『幹嘛?』
『我叫不出名字的那張臉孔是誰?』
艾瑞克沒有回答。鏡子上出現兩隻眼睛顏色都不一樣的大衛鮑伊像。安娜坐起來,大聲說道:『艾瑞克,你還沒回答我剛問你的問題,那人是誰?』
這時,鏡上燈光熄滅,不到一秒鐘,她的眼睛便適應黑暗。她在鏡子上看到自己那張蒼白,消瘦,活像死人的臉孔。
艾瑞克總算回答她的問題:
『安娜,那是羅杭。羅杭海梅斯,妳的丈夫。』
『妳從什麼時候開始有失憶症?』
安娜沒有回答。這時已快中午了。她整個早上都在接受檢查,有X光,掃描,核磁共振,最後還有圓形儀器測驗。她覺得很疲倦,迷失,整個人好像被挖空似的。更何況,診療室空間狹窄,沒有窗戶,光線又太亮,到處都堆滿著文件,有的放在鐵櫃子裡,有的直接堆在地上,牆上掛著許多腦部解剖圖,每樣東西都讓她覺得不舒服。
艾瑞克重複問道:
『安娜,妳是什麼時候開始失憶?』
『一個多月前。』
『說得準確些。妳還記得第一次發生的情況吧?』
她當然記得很清楚,她怎能忘得掉呢?
『那是今年二月四號。那天早上,我從浴室出來,在走廊和羅杭擦身而過。他正準備上班,對我微笑,我嚇了一跳,因為我認不出他。』
『一點都認不出?』
『當時那瞬間是一點都認不出。後來又想起來了。』
『請妳仔細告訴我妳當時的感覺。』
安娜似乎有點躊躇。她聳一聳肩膀,說道 :『那種感覺很奇怪,很短暫,就好像這些事已經發生過。不過只一下的工夫(她扳了一下中指和拇指),一切又恢復正常了。』
『當時妳認為是什麼原因呢?』
『我想是疲勞的關係。』
艾瑞克在面前的筆記本上做記錄,接著繼續說道:
『妳有沒有馬上跟羅杭提起這件事?』
『沒有,我想沒那麼嚴重。』
『第二次是發生在什麼時候?』
『一週之後。而且連續很多次。』
『每次的對象都是羅杭?』
『是,每次都是他。』
『但是,妳最後還是能想起來?』
『沒錯。可是,我不曉得為什麼……越到後來……好像需要花越多的時間才能想起來。』
『妳後來有跟他提起這問題嗎?』
『沒有。』
『為什麼?』
安娜蹺起大腿,將瘦弱的雙手擱在深色的絲裙上。那雙手看起來就像兩隻羽毛蒼白的小鳥。她說道:『我覺得那會使問題更加嚴重。再說……』
神經科專家抬起頭,他的棕紅色頭髮映照在他的鏡框上。
『再說怎麼樣?』
『這種事很難跟自己的丈夫說。他……』
她突然發現羅杭就在旁邊,站在自己身後,靠在鐵櫃上。
『對我來說,羅杭變成陌生人。』
艾瑞克發覺她情緒有點紊亂,於是改變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