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廚房

『好，裴倫，今天想訪問什麼？你想不想再聽比利．杜義爾的事？他是我的第一任丈夫。狗娘養的。他呀，就象徵地獄廚房。他在這裡是大人物，到了其他地方卻只算根蔥。出了地獄廚房，他連根蔥都算不上，就像這地方自成一個小世界。對了，我想到跟他有關的一件事，很精彩的，講給你聽好了，我認為你可能會喜歡……』

這最後訪問的時間是兩天前，艾娣當天另外說了什麼，他已經不太記得了。那天他把攝影機架在她的小公寓裡，按下錄影鍵，隨她盡情講故事。

她的公寓擺滿了七十年來收集的紀念品，包括一百張相片、籃子、小玩意、慈善商行（Goodwill）買來的家具、以保鮮盒裝的食品。她幾乎買不起保鮮盒，但為防蟑螂只好咬牙買。

『住地獄廚房的人各個是點子王，滿腦子發財計畫。比利呢，他想買地。他那時看上了兩塊地，就在現在的賈維茲（Javits）會議中心附近。我跟你講喔，要是他那時買了，現在就成了有錢的米克（註1）。別怪我用這個詞來稱呼他，他自己也這樣講。』

接著，病床上的動靜打斷了思緒。

床上的老婦人雙眼仍然緊閉，卻開始亂搔毛毯的邊緣，以兩手的拇指與中指和食指挑起隱形的珍珠。

裴倫見狀擔心起來。他記得一個月前也見過類似情況。當時一百零二歲的歐提斯．波姆躺在西城區的安養院裡，瞥向窗外的紫丁香叢，開始亂抓著床單。這些舉動是他臨終的動作。這位人瑞曾在艾娣那棟公寓居住多年，躺臥病禢期間欣然接受裴倫的訪問，敘述他在地獄廚房的往事，說著說著卻忽然沉默不語，開始亂抓床單，一如艾娣現在的動作。接著人瑞停手，裴倫大叫救命。醫生趕來後證實他已經往生，也說明人死前常有亂抓床單的舉動。

裴倫向前倚近艾娣．華盛頓。一陣呻吟聲突然響起，隨後變成人話。

『那是誰？』老婦人的雙手停止動作，睜開眼睛，視線想必還不太清晰。『誰在那邊？我在哪裡？』

『艾娣，』裴倫說得從容，『我是約翰。姓裴倫。』

艾娣瞇眼直盯他，以黑人文法說，『我看不太清楚。我人在哪裡？』

『醫院。』

她咳了一分鐘，要求喝杯水。

『我很高興你來了。你平安逃出來了。』

『對，沒錯。』裴倫告訴她，然後倒一杯水。她接下之後一飲而盡。

『我有點記得跳樓的事。喔，我那時嚇死了。醫生說我的狀況好得出奇。他真的這樣講， 「好得出奇。」我一開始聽不懂他在講什麼。』她嘟囔著說，『他是Indian。不是美洲的印地安人，是亞洲的印度人。吃咖哩騎大象的那種。到現在連一個美國醫生都沒看到。』

『還很痛嗎？』

那還用說。』她仔細檢查手臂，『傷成這樣，很慘吧？』艾娣彈彈舌，望著嚇人的繃帶。

『才怪，整體來看，妳還當得上封面女郎。』

『你也很慘，約翰。你逃出來了，我好高興。我往巷子裡跳的時候，最後一個想法是：「不行，約翰也會一起死！」想到哪裡去了嘛！』

『我挑最輕鬆的一條路下樓。走樓梯。』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喃喃說。

『不曉得。原本沒事，轉眼間整棟房子就被燒光了，就像火柴盒一樣。』

『我去街上買東西，回到公寓時發現…… 』

『我聽見妳回來的聲音。妳一定是在我到公寓前不久回家的，因為我從街上走來時沒看見妳。』

『我從沒看見火燒得那麼快。好像光環歌舞廳那場火災一樣。就是我說過的那一家，在四十九街上。我以前登台唱過一、兩次。一九四七年燒掉了。三月十三日。死了好多人。記得我跟你講過這事吧？』她繼續說。

裴倫忘了。訪談艾娣的錄影帶全放在他的公寓，逐卷找的話應該找得到。

她擤鼻涕，又咳嗽了一陣，『那種煙。最可怕了。大家是不是全逃出來了？』

『沒人送命，』裴倫回答，『只有胡安．托列斯傷勢嚴重。他在兒童加護病房。』

艾娣的臉僵住了。在這之前，裴倫只在她臉上見過一次，當時她談的是多年前在時代廣場遇害的小兒子。

這時她低聲說，『小胡安？』然後沉默了片刻，『他不是去外婆家住幾天嗎？在布朗克斯區。怎麼會在家 ？』

她面露心疼狀，裴倫不知該如何安慰她。艾娣的視線轉回剛才被她亂抓的毛毯。她的臉泛起死灰的神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