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廚房

裴倫問：『要不要我在石膏上簽名？』

『哇，當然可以。』

裴倫取出馬克筆，『簽哪裡？這裡好不好？』他以渾圓的草寫體簽下去。

病房外的走廊人來人往，電子鈴聲鎮定地響了四聲。

『我在想，』裴倫說，『妳希不希望我打電話給妳女兒？』

『不必了。』艾娣回答，『我已經跟她講過電話。今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打過了。她擔心得要命，不過我說我還沒到最後關頭，叫她再等一等，看身體檢查的結果怎樣再說。如果非動手術不可，她再過來看也不遲。說不定可以幫她作作媒，找個英俊的大夫介紹給她。像《急診室的春天》那一型。我女兒依莉莎白應該看得上多金的醫生。她的個性就這樣，像我跟你講過的。』

有人敲了半開的病房門，走進來的是四個身穿西裝的男子，各個身材魁梧，表情嚴肅。同一病房裡雖然有三張空病床，他們一進門之後，氣勢立刻把病房壓得非常小。

裴倫一眼就看出他們是警察。如此看來，警方懷疑有人縱火。難怪火勢延燒快速。

艾娣不太自在地對他們點頭。

『華盛頓夫人？』年齡最大的一位問。他年約四十五、六歲，肩膀單薄，肚腩有待縮水。他穿的是牛仔褲，上身套了件擋風夾克，裴倫注意到他的腰間插了一把很大的左輪手槍。

『我是消防官羅麥克斯。這位是助理……』他朝一個肌肉雄壯的年輕男子點頭，『那兩位是紐約市警局的警探。』

其中一名警探轉向裴倫，請他離開。

『不行，不行，』艾娣抗議，『他是我的朋友。沒關係。』

警察看著裴倫 ，眼神重申逐客令。

『無所謂。』裴倫對艾娣說，『他們待會兒也想跟我談談。等他們和妳談完了，我再進來。』

『你是她的朋友？』羅麥克斯問，『我們以後想問你幾句話。可是，我們不准你再進來。去跟那位警察報告姓名和地址，然後走人。』

『什麼意思？』裴倫以微笑表示困惑。

『跟他報告姓名和地址，』羅麥克斯朝助理點頭，接著發飆，『然後給我滾蛋！』

『我不想走。』

粗壯的羅麥克斯以大手扠腰。

我們可以這樣玩，也可以那樣玩。裴倫雙手交叉胸前，微微站開雙腳。『我不想丟下她。』

『約翰，好了，沒關係啦。』

『這間病房不准訪客進入。少囉唆，別問為什麼。別多管閒事了。』羅麥克斯說。

『管不管是我家的事，由不得你作主。』裴倫回應。這台詞出自他幾年前寫的劇本，但劇本卻一直苦無機會開拍，這次終於讓他逮到機會用這台詞來頂嘴。

『去你的，』警探之一說，『我們沒時間瞎混了，趕他出去。』

助理以強勁如老虎鉗的雙手捉住裴倫的手臂，架著他走向門口。被他這麼一抓，一陣冰痛的感覺竄過裴倫睡僵了的脖子。裴倫陡然甩開他後，警探認定裴倫可能想靠在牆上休息幾分鐘，因此強將裴倫的雙臂固定在牆壁上，直到血液循環不良導致麻痺。裴倫的靴子幾乎脫離地面。

裴倫對羅麥克斯大罵，『快叫他住手。搞什麼鬼嘛！』

但消防官羅麥克斯正在忙。

他手裡多了一小張白色卡片，正凝神朗讀嫌犯人權給艾娣聽，然後依過失傷害、攻擊與縱火罪嫌將她逮捕。

『喂，別忘了加上企圖謀殺罪。』警探之一高喊。

『喔，對。』羅麥克斯喃喃說。他瞥向艾娣，然後聳肩補上一句，『我不用講，妳應該已經聽見了。』

3

艾娣的家如同多數十九世紀興建於紐約的經濟公寓，格局長七十五英呎，寬三十五英呎，建材是石灰岩。她這棟的石材紅潤，色調偏赤陶色。

在一九○一年之前，政府並未明文規定這些六層樓房應如何興建，許多建築商隨便以殘破的機具來製作樑柱，以水泥與石膏混合鋸木屑來砌牆。然而，粗製濫造的樓房老早已經傾頹。艾娣接受神情專注的裴倫訪問時，對著攝影機解釋，這一棟經濟公寓必須另當別論，因為蓋這棟房子的人比較用心，不但為聖母建了壁龕，也在門口上方裝飾了畫有蜂鳥的彩色玻璃。這些樓房沒理由無法屹立兩百年。

除非碰上了一支火柴和一桶汽油……

這天上午，裴倫走向這棟樓房的廢墟。

樓房被燒得只剩烏黑的石材空殼子，裡面滿是凌亂的床墊、家具、紙張、家電，件件成了焦炭。樓房的底層覆蓋了厚厚一層灰色的爛泥，是灰燼加水的混合物。裴倫看見有支手露在其中一團爛泥巴之上，不禁愣住了。他趕緊跑過去，跑到一半卻站定，因為他注意到手腕處有一道縫，原來是假模特兒。

地獄廚房式的惡作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