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眼

第一部

紐約

1

傑利‧柯軟軟地癱在地上，跪在一幅巨大的白色畫布上。他全神貫注，猶如即將登台表演特技的馬戲團明星。雙腳夾著一大桶紅色顏料，雙手往桶裡伸，隨即高舉雙手往天花板伸展，顏料沿著手臂慢慢滴落。這場景恍如邪教的禮拜儀式，要為人類塗上神聖的色彩，他高舉雙手似乎在召喚天上的神靈。他雙手畫出圓弧流線，在赤裸的身軀上塗滿顏料，只保留下體、嘴巴、眼睛的部位，蓄意表現神秘主義的氛圍。男性的軀體慢慢轉換成一具血紅的象徵：猶如遭天譴的巨大傷口，噗噗跳動，疼痛難當，分泌著某種毒液，唯有拿人性交換才得以苟延殘喘續命。他望著站在眼前的女人。女人也是全身赤裸，身上塗滿中國瓷器的正藍釉彩。

傑利伸出手握住女人的雙手。掌心黏合發出悶悶的吸吮聲，顏料互相貼合，開始交融滲透。他緩緩引導女人屈膝跪下。他不記得女人叫什麼名字了，無論是年紀或者外貌，女人都給人捉摸不定的感覺。平常時候，傑利可能會覺得她惹人厭，現在卻是傑利亟欲創作的作品所需的絕佳模特兒。今晚，吞了幾顆藥之後，傑利的神情恍恍惚惚，甚至覺得女人引發的厭惡正是眼前這幅創作的必要元素。望著女人胸前連顏料都無法美化修飾的乾癟乳房，傑利覺得下體微微發脹。性愛刺激並非來自女人赤裸的胴體，而是來自每每他完成作品時，必然伴隨而來的興奮高潮。他席地躺平。思緒貫注在他身上顏料印染上畫布所形成的線條痕跡。他想創作一幅舉世無雙的超大畫作，分割成尺寸均一的數片畫屏。

在傑利的眼中，真正的藝術多半源自命運的意外驚喜，也就是說，某個突發事件啟發藝術家深入探索，絕對不是藝術家埋頭苦畫就能成就的。創作的行動完全取決於偶然和混亂。混亂只能衍生兩種感知：性愛和藥物──自然的和人為的──然後再藉由它們重回混亂。

傑利‧柯，瘋狂的藝術家，至少在他極端自戀的心裡，他想把自己塑造成這種形象。他對忘了名字的女人招招手，示意她靠近。她走過來把手分放在他的上身。她的眼睛半瞇，呼吸稍顯急促。傑利感覺到女人被顏料糾結的頭髮掃過他的肚臍眼。他抓住女人的頭，強壓到已經高高舉起的陽具上，他白皙的下體在血紅色的男性軀體上分外搶眼。女人張開嘴，黏糊糊的嘴含住傑利的整個陽具。

畫家的眼裡只有天花板鏡面反映出的重疊色調。上下抽動的感覺逐漸消失，他的思緒飄進創作的遠景。傑利可以感覺得到有創作靈感，卻無法看得透徹。創作的動作讓他興奮忘我──當然還得歸功於不容小覷的大量藥物。他張開雙手掌心，壓在白色畫布上，畫布上出現兩道新的痕跡讓他愈加興奮。運用鏡子已經是老掉牙的手法，早在人們志得意滿地將手拿畫筆塗滿畫布的感人行為定義為『藝術』的年代，就已經有人用了。維拉斯奎茲𤩐、諾曼‧洛克威爾𡡒以及其他一大缸子的藝術家：那些散發著霉腐味的過時大師。人的軀體就可以印在畫布上了，幹嘛非要多此一舉，用筆在畫布上描呢？還有，既然人體可以當作畫布，幹嘛還要浪費一支畫架？他望著鏡子，感覺得到那個忘了叫啥的女人的手在自己的鼠蹊部遊移，血紅的軀體架著藍色的側身。

低低的耳語穿透鏡面鑽進他的耳朵。

『喔，傑利，我真是太……』

『噓……』

他伸出一根手指壓上女人的唇，坐起來望著她。他的手指在女人的唇上留下紅色的印記。口紅之外再一層紅。鮮血與虛榮。現代迷思全部崩塌瓦解，無一倖免。

她的聲音幽魂似地漂浮於閣樓散射的燈光中。樓上裝了整面的電視牆，串連的螢幕無聲地播放著某種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圖騰。電視牆在電腦的遙控下，播放各種隨機混合的色彩，看起來毫無連續性。偶爾瘋狂的色彩溶於一爐，此時畫面出現凌亂的片段，接著重新組合成可以辨識的影像。然後螢幕上出現了人類史上最殘忍的屠殺紀錄相片，按照年代次序逐一播放：廣島核爆的蕈狀雲；猶太教燔祭的熊熊火焰；盧安達種族滅絕大殺戮，死屍綿延河畔。每張紀錄照片間或插入色情影像，呈現最猥褻的性愛姿勢。

『現在，保持安靜。我不能說話。我不應該說話。』

傑利再度躺下，強迫女人躺在他身邊。指著天花板鏡子裡的倒影要她看。

『現在，我必須思考。我必須看……』

傑利‧柯感覺得到女人的激動和興奮，像某種氣似的將他層層包裹。他突然轉身，分開女人的大腿進入她的體內。突如其來的翻身大動作，打翻了旁邊裝紅色顏料的桶子。顏料在畫布上竄開擴散，勾勒出一張驚嚇之下的大嘴。

女人躺著，看著紅色逐漸散開，彷彿像是自己的鮮血汩汩直流。於是她明白自己透過性愛的結合，正參與一項堪稱召喚神靈的儀式。女人性慾高漲，隨著傑利的腰部推送節奏發出愈來愈喘的呻吟。他們的肉體交纏，恍如極度狂放的芭蕾舞姿，在畫布上印染出碎紙片似的斑斑點點，狂放地追求性慾的滿足，儘管，他們互相排斥。

佚名女子並不知道傑利鄙視這類所謂感人的情緒起伏。有人曾用蝴蝶在絲絹上拍翅來比喻性愛。不過傑利堅信性愛無用論，一如他相信每個藝術家內心有自我毀滅的因子。藝術是上天的恩寵，也是復仇的化身。

藝術家都是沒用的人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