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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不再說話,繼續閉著雙眼,我看見她右手大拇指一遍又一遍搓著食指,就知道那是她平日念佛揉佛珠的動作,我翻了翻她身邊的手提包,找出她常用的星月菩提念珠遞給她,她接了過去,依然合眼不語。
半夜的時候,母親才剛睜開眼,就告訴我說要出院。
她說反正也沒幾天好活了,她要回家,不然誰知道他們又會給她注射些什麼。
我告訴她今天太晚了,待會我先去護理站知會護士,待明天一早主治醫師來看過了,才可以辦理出院。母親想了想,點頭同意,然後說她今晚也不想睡了,反正以後也會一睡不醒,所以她想跟我徹夜長談。
我不知道母親想談些什麼,但這很可能會是我們母女倆最後一次談話,我心裏已經盤算好,明天去公司將一年都未動用過的假期一次拿完,好好陪媽走完最後一程。
我幫母親墊高枕頭讓她坐著,她將嗎啡按鈕拋去一旁,然後告訴我說,她要回家,是因為有人在等她。
爸爸過世已久,姊姊遠嫁美國,家裏只有我一個小姑獨處,母親在民國三十八年從上海來台北時,親友一個也沒,誰會在家等她?
媽沒唬你,』她的眼神忽然銳利起來,『他們等我有六十年了。』
『什麼?』
『那是六十年前約好的,所以我一定得回家去。』
媽在講什麼啊?說得也是,要是過得了下個月生日,母親也該滿六十歲了。
母親談到她怎麼來台灣,怎麼在高中畢業後認識爸,怎麼相戀結婚。
『我還記得他來我家提親時,那副緊張的模樣。』母親說著說著,露出溫馨的笑容,好像在剎那間忘記了所有痛苦。
我不禁想起爸爸過世那天,母親靜靜的一個人待在廚房,反常的做起饅頭來。她費了大半天揉麵糰,呆坐等待麵糰發酵,待我在殯儀館安排好後事,天黑了才疲倦的回到家時,母親蒸好的一籠饅頭,全都擺在飯桌上,已經硬掉了。
爸很愛吃媽做的饅頭,可是媽總嫌功夫多,不常做。爸說,媽做的饅頭比巷口那家老山東的有咬勁,三餐吃也不膩,他會像孩子般纏著媽做給他吃,然後媽才勉為其難的在次日起個大早,讓爸晨運回來可以吃到熱呼呼、軟綿綿的饅頭。
我看著一桌的硬饅頭,不敢問她沒事為何做這麼多,但我猜想她是擔心自己受不了打擊,於是藉由做饅頭來忘掉哀傷。 直到母親生命的最後一刻,她才告訴我當時是怎麼一回事。
總之,在母親去世的前一晚,她說了許多往事,包括我聽過和沒聽過的,一直談到凌晨兩點,她終於不知不覺入睡為止。
我為她蓋好被單後,到護理站去確認我留下的手機號碼,那邊有值大夜班的護士,我告訴她明天打算出院的事,還有我打算回家先整理一下,有任何緊急事情請馬上打電話給我,護士小姐也很好心的給我幾個電話號碼,建議我可以去找看護幫忙照顧。
我離開醫院時,心中老覺得怪怪的。
我那時候才覺得母親遺漏了什麼。
剛才她什麼都談了,甚至連她在新婚之夜的心情都說了出來,惟獨她一開始就提的那件事沒談。
那件有人在家等她(而且一等就是六十年)的事。
乘計程車回家的路途上,我一路納悶著。
次日下午,癌細胞終於發出最後攻勢了。
癌細胞似乎是曉得我已經請好假、出院手續也已辦好,然後遠嫁美國的姊姊也會在今天傍晚抵達,所以在午後一時正要離院時,母親忽然痛苦得臉色慘白、額頭暴浮青筋,豆大的冷汗不停冒出。
要回家……要回家……』在醫生的搶救下,她不斷呻吟著這三個字。
醫生為她整理好之後,對我點頭說:『希望她可以撐得到回家。』在看護的跟隨下,救護車將彌留的母親送回家,她的肺臟大概隨時會崩潰,得依賴氧氣筒維持生命。
救護車將我們送回家,那是爸在擔任公職時買下的房子,以前日本人住過,有高聳的石牆,牆頂用水泥黏了尖銳的碎玻璃,還有綠意盎然的庭院。聽說爸會買下它,是因為母親對房子一見傾心,因為很像她兒時在上海住的房子。
他們在這棟房子度過從婚後到死別的所有人生,房子的每個角落都留有說不盡的回憶,甚至在爸逝去經年後,我仍可在玄關嗅到他工作回家散發的汗味,在庭院看見他整理花圃的身影,在書房聽見他專心閱讀時近乎屏息的細微呼吸聲,更何況對於與他相廝守的母親而言,房子本身壓根兒就是記憶本身。
救護車抵達大門,我才剛要取出鑰匙,母親就忽然醒了過來,透過救護車的玻璃窗,警覺的緊盯門口,就像從來沒見過這扇門似的。 這或許就是迴光返照吧?
負責看護的中年婦女和救護車司機合力抬母親下車,放置在輪椅上,然後架好點滴、確認呼吸器沒問題了,我才輕輕的推母親進門。救護車的聲音揚長而去後,我心中懸掛著一絲不安,忍不住想像救護車會何時再回來,屆時就是母親已經嚥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了,對於救護車何時回來,我竟有些期待,令我不禁有深深的罪惡感。
進了外門,她掃視房子四周,安裝了插管接頭的喉嚨發出怪異的咕咕聲。
她指指自己,示意要扯掉鼻口上的氧氣罩,看護婦徵求我的同意,我則遵循母親的意願,幫她輕輕拿掉氧氣罩,至少在臨終前,她可以像平常一樣接觸四周的空氣。沒想到,氧氣罩拿掉後,母親竟大口大口吸氣,一點也不像彌留的樣子,我還差點以為她剛才在醫院的急症是裝的。
待呼吸順暢了,她忽然雙目充滿怒意,冷冷的說:『現在你們高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