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半年後,外婆懷了第二胎。
隨著肚子越脹越大,泥娃娃也越來越興致高昂,它們好奇又興奮的圍著外婆,猛瞧她圓滾滾的大肚子,神情中充滿了期待。
孩子生下後,母親看見它們一直圍著嬰兒逗他玩,或許,它們失去了一名玩伴,希望再找一位吧。
它們大概過於高興,日夜不休的逗弄嬰兒,以致嬰兒的精神日漸萎靡,外婆見嬰兒不對勁,急得四處覓醫,卻一點也不見效,眼睜睜看著嬰兒消瘦下去。
不久,嬰兒高燒不止,藥石罔效,還未滿月就夭折了。
外婆哭得半死,抱著嬰兒的屍體不願被人拿去下葬,因為習俗認為夭折的嬰兒是不能立墳的,是注定要成為無名枯骨的。母親見外婆過度傷心,也噤若寒蟬,不敢說出弟弟被泥娃娃逗著玩的事。
泥娃娃們離開小嬰兒屍體遠遠的,它們哀傷的瑟縮著身體,似乎曉得自己做了錯事。
外婆再度懷孕時,泥娃娃們也收斂了許多,它們忍耐著不跟嬰兒玩,只敢遠遠觀望,似乎在期盼他趕快長大。
終於等到小孩滿週歲,學會走路後,泥娃娃們又出動了。
小孩很高興有這麼多玩伴,泥娃娃們更是興奮得不得了,忘情的跟小孩玩耍。
但是,才過沒幾週,小孩也開始發高燒了。
泥娃娃們慌了,畏縮在屋角,不時焦急的探看大夫為小孩看病,卻不敢上前去碰小孩。
於是,母親的二弟才剛過週歲未及半年,也夭亡了。
『大概它們是陰寒之物,』母親說,『小孩受不住。』
外婆萬念俱灰,自此不敢再懷孕,精神也一直有些衰弱,時而會忽然間哭起來,或長時間發呆,或在半夜驚醒哭號。
母親知道是怎麼回事,但她還是不敢說。
在長大的過程中,寂寞的泥娃娃們總是會不時出現。
她偶爾經過庭院,總會看見它們站在院子角落,可憐兮兮的望著母親,期盼她會理睬它們,再跟它們一起玩。
時而午夜夢迴,母親一睜眼,會看見六個小孩站在床頭,嚇得她跑去找外婆同睡。
年歲稍長後,母親在女子學校寄宿,也會常常看見它們在校舍的窗外呆呆的張望,老是苦著一張圓嘟嘟的臉。
無論走到多遠,在乘火車回家的路途上,在野外踏青的旅途上,總會見到它們的身影。
也就是說,它們不會只在屋宅的範圍內活動,也能夠走到外頭來。或許這跟屋外屋內無關,重要的是,它們會跟著母親,窮跟不捨。 或許是習慣了,母親已經漸漸不怕它們了。
對於沒有兄弟姊妹的母親而言,她說:『他們就像我的兄弟。』有時候有它們在,母親還比較安心,比如在黑暗中一個人上茅廁時。
某次,母親從寄宿學校回家度假,偶爾在閒談中告訴外婆,那些娃娃還會時常出現,只是不會打擾她。
外婆聽了之後十分不安,戰戰兢兢的在庭院踱步,焦慮得很。 直到媽要回校前夕,外婆才告訴她,她當時並沒將泥娃娃銷毀,只是草草埋了,但日子已久,外婆竟記不清埋藏地點。
外婆似乎還沒聯想到兩個兒子的夭亡跟泥娃娃有關,母親也不敢提醒她,免得外婆自責。
後來外婆藉口找人整理庭院,翻遍了每一寸泥土,還是找不著泥娃娃。
外婆希望泥娃娃真的已經化成泥了,但母親仍然能夠看到它們,是否說明它們仍舊存在於某個被人遺忘的角落,還在靜靜等待? 時日飛逝,母親已長得亭亭玉立。
泥娃娃們卻老是長不大,而且面容一年比一年黯淡、破舊。
有的眼睛模糊了,有的缺了手腳,有的還沒了半個頭。
母親看它們挺可憐的,曾試著問:『你們在哪裏?告訴我好嗎?』
它們發出嗚咽的聲音,像幼兒在飲泣,像生鏽沒上油的門鈕在哀鳴。
『告訴我你們在哪裏,我可以修好你們,將你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母親在想,說不定修好它們之後,能將它們送回寺廟,讓它們有個安身之處,或者再被其他人收養。
但是,泥娃娃睜大眼,露出防備的樣子。
它們不敢告訴母親。
它們大概害怕被找出來。
它們害怕被找出來之後會真的被銷毀,因為有前車之鑑。
它們逐漸退縮到庭院的大樹下,最後在樹蔭下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