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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起來好像是二二八事件!』幸子說得毫無把握,畢竟,她對那段歷史,知道得不多。
『原來已經有了「二二八事件」這種說法,這倒有趣……』謙田一邊苦笑,一邊無奈地搖頭,『當晚出席聚會的人,都是過去文化協會的舊識,大家對時局發展雖然憂心,卻束手無策,喝了酒之後,有人感慨憤怒,還有人低聲唱歌,邊唱邊哭。聚會結束之後,我一個人經過圓環,走到日新公學校的前一個路口,抬頭看天空月色,隱約感覺一輛大卡車靠近,幾個人迅速圍過來,我的眼睛馬上被蒙起來,雙手反綁,頭腳被外力拎著,扔上大卡車,我感覺有支槍托抵著右耳,卡車滿滿被捕的人,卻很安靜,靜得嚇人……車子似乎往東走,還沿路抓人,直到車子停下來,聽見水流聲,接著,響起刺耳的槍聲,還有重物摔落河面濺起的水聲……我感覺車上的人越來越少,猜想下一個槍響就該輪到我了吧,那瞬間,真的很不甘願,我不想死,不想死在春天暗夜的河邊,可是有人抓住我的胳臂,用力拉扯,我真的很生氣,想跟他們拚命,卻完全使不上力,他們踢我的膝蓋,捶我的腦袋,叫我跪下,我聽見子彈上膛,還有食指扣緊扳機的聲音,灼熱的槍口似乎在太陽穴附近。不知道是恐懼的極限還是憤怒的盡頭,我的腦袋一片空白,槍聲響起的瞬間,並沒有刺痛的感覺,反倒覺得那槍聲好遙遠,根本在另一個山頭,越飄越遠,越飄越遠……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睜開眼睛,沒有槍,沒有大卡車,沒有河流,也沒有墜入河面的屍體,我居然站在打狗港附近的媽祖宮廟埕,黃昏夕照下,有海港的鹹味。那時,我簡直嚇呆了……』
謙田沒有繼續往下說,因為他發現,幸子抓住他的手,指甲深深陷入他的肌膚紋路,掐出五個暗赭色的印記……
『那是我第一次穿梭時間空隙,回到一九二六年,當時我十八歲,正在打狗新濱町光華眼科當學徒……』
『打狗?』
『嗯,Ta-Ka-O,後來改了文雅的寫法,叫做「高雄」。我是出生在打狗哨船頭的小孩,旗津公學校畢業之後,做一陣子童工,後來在遠房親戚介紹之下,去了光華眼科當學徒。光華眼科是張萃文二哥張席祺的診所,張席祺先生幼年在神戶讀小學,後來考上「庚子賠款」公費生資格,先去東京正則高校讀書,畢業之後,進入千葉醫專習醫,原本學成打算到中國上海開業,短暫返回打狗探親,卻被台灣華僑總會留下來,在新濱町開設了高雄第一家西醫專門眼科,還招了九個學徒,我就是其中之一,張萃文的夫婿顏欣也是,我們白天上課,夜裡還要實習。張先生教學嚴格,醫生娘是日本人,卻穿台灣衫,說台灣話,他們是自由戀愛結婚的,為了婚姻,還私奔,我看張先生一副書生模樣,正直拘謹,沒想到,做這麼浪漫的事情!』
『張先生……張席祺,既然是姑婆張萃文的二哥,那麼,推算起來,應該是我媽的二叔了!嗯,小時候聽外婆說過,是個有學問的人,後來當了上海醫學院校長,死後還覆蓋共產黨黨旗,你說的張先生,應該是他吧?』幸子把她僅有的家族記憶,全部掏出來。
『沒錯,就是他,不過,據我所知,不是上海醫學院校長,而是東南醫學院教授。戰爭期間,位在上海真如地區的東南醫學院遭到轟炸,幾乎全毀,後來學校遷往安徽復校,成立安徽醫科大學,那是光復後的事情,那時,我已經返回台灣了,後幾年的變遷,我不是很清楚,要是有機會的話,也許我可以利用時間軌道,去安徽探視張先生,他是中國眼科權威,寫了第一本中國眼科學和眼底圖譜,他的學生後來開業,都用「光華診所」為名。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一直是台灣籍,沒有改變,就好像我們這批人,也一樣……我們這批人,唉,也許生得太早,也許生得太遲,遇到最不好的時代,那個年頭談理想、談犧牲,都不是浪漫的英雄行徑,可都要拿生命來換的啊!』謙田突然靜下來,心頭好似蒙上一層灰,眼睛濕濕的,像懸掛在灰色天空的兩顆沉默星子……
『我真的沒有想到,一九四七年的台北河邊槍響,居然讓我重新回到十八歲那年的黃昏,相隔二十一年,岸邊暮色與空氣浮動的感覺,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