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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子突然不知道如何拿捏問話的力道,畢竟,那是從死亡關頭抽離的生命,以幸子的年紀與閱歷,都不容易體會,不過,能夠躲過二二八槍響而重新彈射回到過往十八歲的生命場景,說真的,幸子還是覺得非常荒唐。
『回到二十一年前的新濱町,站在媽祖廟前方,難道所有過程,都要重來一遍嗎?也就是說,你又重新活了一遍?』
謙田搖搖頭,『那個時候,我雖然站在熟悉的生命場景,一時之間還是沒辦法迅速反應過來,我仍舊不斷發抖,甚至伸手觸摸兩側太陽穴,確定沒有子彈燒灼的痕跡之後,才勇敢向四面張望。遠遠看見旗津公學校的操場上,有人正在打野球,我才想起,十八歲那年,公學校的日籍老師確實開始教學生打球,我們這群畢業生偶爾也加入野球團練習,幾年之後,旗津公學校還拿到全島少年野球大賽冠軍。那個黃昏,我被一個高飛球打中額頭的事情,記憶深刻,重新站在那裡,還沒弄清楚狀況,一顆球就朝我飛來,也許是本能反應,或許是未卜先知,也沒有想太多,猛然往左撲倒,那顆球就落在我身後。當時我只覺得逃過一劫,急急往新濱町街道小跑步離開,回到診所的時候,看見張席祺先生站在門前跟人寒暄,那人叫做江寧靜,他是共產黨員,為了躲避蔣介石在中國沿海一帶的清黨屠殺,從廣東流亡到台灣,他的身分原是機密,幾年之後才得到證實,但我是死而復活,重來一遍,許多事情變得清楚不過了。他們見到我,並沒有詫異的表情,一切都跟過往發生的事情一模一樣,我才開始懷疑,重來一遍,到底有沒有辦法改變既成的事實,當時並沒有十足把握,只是小心翼翼,仔細應對,完全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會重新回到槍口對準太陽穴的前一瞬,我不希望失去生命的恐懼重來一遍,然而,就在那短暫幾分鐘之間,我又被時間軌道拉扯回去,從此之後,我就在時間碎片之中,不停跳躍流浪,我不斷回到過去,不斷重新經歷許多既成事實的生活枝節,不過,除了那次躲過高飛球襲擊的經驗之外,我不敢改變什麼,因為我害怕回到生命終結的那個場景,雙眼被蒙住,槍口抵著太陽穴,太恐怖了,我一點都不想回去……』
『所以,你一直回到過去,不斷跳躍?』幸子開始從謙田的話語之中尋找破綻,她的腦袋漸漸清晰,甚至,燃起一股挑戰荒唐的鬥志。
『沒錯,一開始是這樣的,我被迫將不斷重複回溯的命運交給時間之神主宰,一點反抗的勇氣都沒有,後來我真的很疲累,雖然,過去生命的某些片段,有許多美好的養分在其中,可是既然知道最後將躲不過那顆穿越太陽穴的子彈,就會覺得很洩氣,於是,我開始想要對抗,因為對抗的氣勢出現了,思緒就變得異常清朗,我想起那顆擦身而過的高飛球,剎那間,恍然大悟,原來重新來過,某些事情是可以改變的啊!』
『所以,你改變了什麼嗎?』幸子的情緒被挑起,很想知道答案。
『嗯,如果換成是妳,妳會想要改變什麼?』
『如果是我……如果是我的話,應該會在逮捕事件發生當晚,選擇不參加那場聚會,或者,聚會結束之後,不走同樣的路線,說不定,就能因此躲過逮捕與子彈!』幸子興奮莫名,語氣越來越激動,跟著謙田敘事的腳本演出,而且入戲甚深,完全忘了荒唐與否。
謙田笑了,仰著頭,看著爬滿竹籬笆的朝顏花。
幸子發現他的笑容之中,隱約透露沮喪的無力感。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只要想辦法回到那個夜晚,回到那個時間點,挑選另一條返家的路,說不定就有辦法扭轉恐怖的命運死局。換成任何人,應該都會這麼盤算吧!』
『所以,成功了嗎?』
謙田搖搖頭,『沒有,沒有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