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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高瘦男子直視前方,看起來有點焦慮,幾度想要往前走,身體稍稍前傾,隨即縮回來,接著掏出手帕,拭去額頭汗珠,然後又低頭看著手帕,好似汗珠結晶成鹽漬,看得入神。
這男子身上的西裝樣式,看起來有幾分眼熟,幸子努力回想了幾秒鐘,馬上聯想到張國榮演過的電影『新上海灘』,同樣十里洋場的舊時代裝扮,熨燙整齊,看起來是個拘謹律己的讀書人。不過,會來參加姑婆告別式的人,要不是與舅舅同年紀的朋友,就是如幸子這類後輩,畢竟姑婆近百歲數,跟她同世代的人,已經不多了,何況,眼前這個男子的年齡頂多四十出頭,穿這麼老氣的深色西裝,尤其在盛夏七月的南部正午,確實有點離譜。
幸子摸摸後腦勺,試圖舒緩緊繃的肌肉神經,卻看見男子朝她走來,腳步聲悶悶的,連他開口說話的聲音,都像嘴鼻隔著膠膜,猶如遠地悶雷,不是太清晰。
『請問,是「顏張萃文女士」的告別式嗎?』
男子的聲音極好聽,有古老電台主持人說話的韻腳和語調,幸子懷疑自己耳鳴,總感覺對方說話的聲音好似上下擠壓,聽起來真像轉速緩慢的黑膠唱片。
幸子當時只覺得有趣,不小心笑出聲音來,完全忽略了姑婆告別式的嚴肅氣氛,顯然有點失禮。『嗯,是的……沒錯,顏張萃文的告別式,請問……』
男子好像鬆了一口氣,肩膀線條因為安心而鬆懈下來,看起來,似乎對幸子方才的失禮舉動毫不在意。
他從西裝口袋掏出一個白色奠儀,交給幸子,還微微頷首說道:『這是我的一點意思,麻煩轉交顏家,嗯,萃文的大兒子應該叫做「世泓」吧,我記得他是個聰明的孩子,剛到泉州的時候,我還教他讀過日文,偶爾來廈門思明北路的眼科診所,我們還去打棒球呢!』
男子說話的口吻,有濃烈的思念,眼神浸潤在舊時光的幸福中。
幸子收下奠儀,看到男子隨即轉身離去,忍不住追問:『先生,你不進去拈香嗎?』
『啊,不了,我還要去趕船,這時候搭火車到打狗港,再等船到廈門,都不知道來不來得及趕在天黑前進門呢!明天一早,我還跟張邦傑先生約了去上海一趟,不能耽擱了!』
男子走進正午豔陽中,日頭炙熱囂張,彷彿把空氣都熔成熱騰騰的岩漿,男子在氤氳滾燙的熱空氣裡,逐漸蒸發成為模糊的身形,幸子看著他離去,好像目睹沙漠高溫底下浮現的海市蜃樓。突然,感覺後腦勺一陣拍打,一回頭,發現蘭子站在身後,拿著黑色簽字筆,正在敲她的頭。蘭子是幸子的姊姊,兩人差距四歲,今天負責在告別式會場收奠儀。她穿著黑色絲質短袖洋裝,頭髮挽成馬尾,盯著幸子渙散的瞳孔,馬上伸出手指頭,猛戳幸子的眉心,『妳一個人站在樹下發什麼呆?』
『我?一個人?難道妳沒看到剛剛有人跟我站在一起嗎?穿一件老氣的西裝,還梳著小油頭,我猜,他應該是姑丈公的朋友,或是姑婆的朋友,要不然就是舅舅的朋友,可是……可是……』幸子突然辭窮,明顯察覺自己說話的邏輯不對,要說是姑婆或姑丈公的朋友,年紀也差太多了吧,何況,他還稱世泓舅舅是個『聰明的孩子』,輩分似乎長了一輪,可是年紀又不相符,怎麼可能?
她看著男子離去的方向,渾身一陣寒顫,修禪寺圍牆附近毫無人影,要不是幸子手裡還拿著男子交給她的奠儀,她真的會以為大白天撞鬼了。
『妳看,他還把奠儀交給我,然後就說,他要去……去「趕船」?』
幸子說得心虛,還小心偷看蘭子對於『趕船』這兩個字的反應,只見蘭子接過奠儀,嘖嘖稱奇,
『幸子,妳看,好漂亮的小楷字體,毛筆耶,毛筆寫的,很罕見吧!』幸子接過奠儀,仔細端詳,果然沒錯,落筆蒼勁有力,左下角署名:
『江寧靜 莊禎祥』
直到告別式結束,幸子的心頭,始終掛念那個男子的事情,他應該就是江寧靜或莊禎祥其中一人,錯不了,只要找時間問問世泓舅舅,應該不難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