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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分鐘，原本的恐慌變成了刺痛心靈的回憶，再變成陰森的想法，隨後幾乎被他淡忘掉。胡魯貝克直立起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體，把光頭塗成藍色的他酷似奇幻電影中的德魯依教派人士（Druid）。他抓起一把雜草擦拭嘴唇和下巴，研究四方的地理環境。這條路貫穿深谷地，寬廣的柏油路兩旁聳立著不毛的岩脊。他背後是西方，是靈柩行駛過來的方向，醫院已經遁入夜色中，在好幾哩之外，遙遠的前方有幾棟民房亮著燈光。
他像逃脫囚籠的動物一樣，先是原地打轉，以彆扭的身手謹慎地大步慢跑，不確定該往哪裡逃。
接著他像嗅出氣味的牲畜，轉向東邊的燈光，邁步開跑，動作迅捷優雅，卻令人不寒而慄。
一男一女坐在露天台座上，天空已經從鮮明的砲合金色轉暗。
『那是什麼？那邊的那個。』女人手指著天上的群星。星空下的不遠處種了一列樹木，有赤楊，有橡樹，也夾雜了幾株白樺，標示出自家土地的界線。
坐在她身旁的男人動了一下，把酒杯放在桌上。『我不太清楚。』
『我敢說是仙后座。』她的視線從星座移開，注視著遼闊的州立公園。這裡位於美國東北部的新英格蘭區，她家院子與公園之間只隔著一座幽暗如黑洞的湖。
『可能是吧。』
在鋪著石板的露天台座上，這對夫妻坐了一個鐘頭也不覺得冷，一方面是有美酒暖身，另一方面是氣溫宜人。時序已經進入十一月，天氣卻反常和煦。藍色的魚網狀燭台裡點了一盞燭光，照亮了兩人的臉，四周飄逸著腐葉甜膩而熟透的氣息。雖然方圓半哩之內沒有鄰居，他們照樣壓低嗓門，以近乎耳語的音量交談。
『有時候，』她慢慢說：『你不覺得我媽好像還徘徊在這一帶嗎？』
他笑著說：『妳知道嗎？我從小就認為幽靈絕對沒穿衣服，因為衣服不是沒有靈魂嗎？』
她望向丈夫。在漸深的夜色中，她只看得見他灰白的頭髮與淡褐色的長褲。（她想著，他不正像幽靈？）『我知道這世上沒有鬼魂，你誤解我的意思了。』她拿起這瓶加州最上等的夏多內葡萄酒，為自己添一杯。她誤判了杯口的距離，瓶頸因此敲到酒杯，響聲大到驚動了兩人。
丈夫凝視著星空，同時問她，『有心事嗎？』
『沒事。』
莉詩本．艾契森以雙手漫不經心地梳著短金髮。有皺紋的手指紅潤而修長，頭髮卻怎麼順也不聽話。她大大伸展了柔軟的四十歲身軀，看了一眼背後這棟三層樓的殖民時代建築，片刻之後才接著說：『我的意思是，我媽……唉，那種感覺很難解釋。』由於莉詩在學校教的是標準英語，規定學生在表達不出來的時候不能拿『難以表達』來推託，所以她再試一次。『像是她「音容宛在」吧。這才是我想講的意思。』
她這麼一說，燭火在天藍色的燭台裡飄搖了起來。
『本席答辯完畢。』她朝燭火點了一下頭，兩人相視而笑。『幾點了？』
『快九點了。』
莉詩向後癱靠在乘涼椅上，收起膝蓋，以牛仔布長裙蓋住雙腿。她穿的是褐色牛仔靴，表面有金藤蔓的花紋，靴尖露出裙襬。她再次凝望星空，回想母親的確有資格死後變鬼。母親八個月前才過世。有一天她坐在古董搖椅上，瞭望著露天台座另一邊的遠景，年邁的她突然傾身向前，彷彿認出了一個明顯的地方，然後說：『喔，那當然。』說完只過一秒便安祥辭世。
